阿德勒《自卑與超越》(12):愛與婚姻

愛與婚姻是需要最高度合作的社會任務,其成功基於絕對的平等與對伴侶福祉的深切興趣 (Love and Marriage as a Social Task Demanding the Highest Degree of Cooperation, Success in which is Founded on Absolute Equality and a Deep Interest in the Partner’s Welfare)

在探討了職業與社會這兩大人生課題後,阿德勒將目光投向了第三個,也是最能考驗一個人合作能力的終極試煉場——愛與婚姻。他徹底地剝離了這個主題上附著的浪漫主義迷霧與生物本能論的簡化,將其定義為一項嚴肅、需要高度技巧與奉獻的 「社會任務」(Social Task)

阿德勒認為,愛與婚姻的真正意義,遠不止是兩個人的私事,它是一項為了人類福祉的合作事業。 其成功的標準,不在於激情的多寡或個人的滿足,而在於這份關係是否能夠為雙方、為下一代、乃至為整個社會帶來建設性的貢獻。

一、 愛與婚姻的本質:一項「兩人合作」的特殊任務

人類在生活中,習慣了獨自工作,也習慣了在大的團隊中工作,但對於「兩個人一對一」的、需要持續且深度協調的合作模式,往往缺乏訓練。婚姻,正是這樣一項特殊的「兩人任務」。它要求兩個來自不同背景、擁有不同生活風格的個體,學習如何協調步伐,共同前進。

阿德勒用一個生動的德國鄉村習俗來比喻:一對新人在婚前,會被要求用一把雙人鋸,合力將一根圓木鋸斷。這個考驗的智慧在於:

  • 如果雙方互不信任,各自使力,鋸子就會卡住,寸步難行。
  • 如果一方試圖主導,另一方完全順從,效率會極低,且過程充滿怨氣。
  • 唯有雙方都主動發力,同時又敏銳地配合對方的節奏,才能順利完成任務。

這正是婚姻合作的精髓。它需要的不是一方壓倒另一方,也不是簡單的分工,而是一種動態的、平等的、互相感應的夥伴關係。

二、 成功的基石:絕對平等與「比關心自己更關心對方」

基於「合作任務」的本質,阿德勒為成功的婚姻提出了兩個不可動搖的基石:

  1. 絕對的平等(Absolute Equality): 在一段親密的夥伴關係中,任何一方都無法忍受處於次等或被支配的地位。一旦權力不平衡出現,憤怒、怨恨和反抗就會滋生,合作的基礎便蕩然無存。在阿德勒的時代(乃至今日),社會普遍存在著「男尊女卑」的偏見,認為男性理應是家庭的統治者。阿德勒尖銳地指出,這正是造成無數婚姻不幸的根本原因。他強調,無論是在經濟上、決策上,還是在情感價值上,夫妻雙方都必須是完全平等的夥伴。丈夫的經濟貢獻,與妻子操持家務、養育子女的貢獻,具有同等的價值,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2. 比關心自己更關心對方(To be more interested in the other than in oneself):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極高的道德要求,但阿德勒是從純粹的合作邏輯出發的。在一個兩人合作的任務中,如果雙方都將對方的成功與幸福,視為自己最優先的考量,那麼一個完美的良性循環就形成了。每一方都會感到自己是被深深珍視的、不可或缺的,從而獲得巨大的安全感與價值感。這種「我對你很重要」的感覺,正是婚姻幸福的核心。反之,如果雙方都抱持著「我能從這段婚姻中得到什麼?」的索取心態,那麼這段關係必然會陷入無盡的計較與權力鬥爭之中。

三、 婚姻中的失敗:童年生活風格的再次顯現

所有在婚姻中出現的問題——爭吵、冷漠、不忠、性生活不和諧——都並非婚姻本身所固有的,而是個體在童年形成的、錯誤的生活風格,在婚姻這面「照妖鏡」前的總爆發。

  • 被寵壞的孩子進入婚姻: 他們期望伴侶能像父母一樣無條件地滿足自己。當伴侶無法做到時,他們會感到被「虧待」,會用抱怨、發脾氣甚至尋求婚外情的方式,來懲罰對方,並試圖尋找新的「溺愛者」。當兩個被寵壞的孩子結婚,那將是一場災難,因為雙方都在索取,卻無人願意給予。
  • 帶有「男性欽羨」的女性: 一個在童年因為性別而感到自卑的女性,可能會將婚姻視為一場與男性的戰爭。她會極力反抗她所認為的「女性的從屬地位」,在關係中表現得好鬥、挑剔,試圖證明自己比丈夫更強。性冷感(Frigidity)常常是這種內心抗拒的生理表現——她的身體在替她的心靈說「不」。
  • 缺乏勇氣的男性: 一個對自己的男性角色缺乏信心的男性,可能會害怕與一個平等的、有思想的女性建立關係。他可能會尋找一個比自己弱小、可以被他輕易控制的伴侶,或者反過來,表現得極度順從,以此來逃避作為一個平等夥伴所應承擔的責任。心因性陽痿(Psychic Impotence)則是這種內心恐懼的直接體現。
  • 將婚姻視為避難所的人: 有些人結婚,不是出於愛與合作的渴望,而是為了解決個人的問題。例如,為了經濟保障、為了擺脫原生家庭、為了逃避事業上的失敗,甚至為了「治療」自己的神經症。這種將婚姻工具化的做法,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因為它將一個本應是兩人共同創造的任務,變成了一個人利用另一個人的自私行為。

四、 對愛與婚姻的正確準備與態度

既然婚姻是一項如此艱鉅的任務,那麼對它的準備就不可能是一蹴可幾的。阿德勒認為,對婚姻的準備貫穿了整個童年。

  • 從父母的婚姻中學習: 孩子從觀察父母的互動中,形成了對婚姻的第一印象。幸福和睦的父母關係,是孩子未來能建立健康親密關係的最佳教材。
  • 從友誼中練習: 友誼是學習「用他人的眼睛去看」的最好課堂。一個在童年能夠建立真誠友誼的孩子,已經在練習愛與合作所需的基本技能。
  • 婚姻是起點,不是終點: 大多數小說和電影都以「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作為結局,這是一種極具誤導性的文化觀念。阿德勒強調,婚禮只是這項偉大合作任務的「開工典禮」,真正的創造與挑戰,從此刻才剛剛開始。
  • 承諾的嚴肅性: 阿德勒強烈反對當時(乃至現在)流行的「試婚」、「契約婚姻」、「開放式關係」等削弱婚姻嚴肅性的觀念。他認為,這些看似「自由」的選擇,實際上是為逃避責任預留了後路。如果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想著「不行就散」,他就不可能投入全部的身心去克服困難、創造真正的親密。真正的合作,需要一個「永恆的決定」。
  • 生育的意義: 在阿德勒看來,生育是婚姻這項社會任務的自然延伸與重要組成部分。決定擁有並教育好下一代,是夫妻雙方將他們的合作,從兩人世界擴展到為整個人類未來福祉做貢-獻的最直接體現。一個對他人、對未來缺乏興趣的人,往往會將孩子視為負擔。

總結而言,阿德勒的婚姻觀是一種極為崇高而務實的理想。他將愛與婚姻,從個人的情慾滿足,提升為一項關乎人類整體福祉的、需要終身學習與奉獻的合作藝術。他提醒我們,所有婚姻的失敗,本質上都是合作的失敗。而通往幸福婚姻的唯一道路,就是不斷地放下自我中心的「私人邏輯」,努力去培養那份深刻的、無私的、以伴侶的福祉為念的「社會興趣」。當兩個人都能做到這一點時,他們所創造的,將不僅僅是個人的幸福,更是對人類文明最美好未來的堅實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