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勒《自卑與超越》(8):青春期

青春期的挑戰源於對人生三大課題的恐懼,而非生理劇變 (The Challenges of Adolescence Stem from the Fear of Life’s Three Great Tasks, Not from Physiological Upheaval)

傳統觀念常常將青春期描繪成一場生理與心理的風暴,認為荷爾蒙的劇烈變化是導致青少年行為叛逆、情緒波動、充滿矛盾的根本原因。阿德勒對此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他承認青春期伴隨著顯著的生理發展,但他堅信,青春期問題的核心,並非來自生理本身,而是青少年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成年人世界的三大人生課題(職業、社會、愛情)時,其「生活風格」所遭受的嚴峻考驗。

換句話-說,青春期並不會創造出新的性格問題,它只是一個 「放大器」「檢驗器」,將個體在童年早期就已形成的、潛藏的生活風格中的缺陷與不足,清晰地暴露出來。一個在童年就已培養了足夠勇氣與社會興趣的孩子,會將青春期視為一個充滿機遇、可以大展拳腳的新階段;而一個童年充滿氣餒、缺乏合作訓練的孩子,則會將青春期視為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從而產生各種各樣的「青春期問題」。

一、 青春期的核心任務:「證明我不再是孩子」

對幾乎所有青少年而言,他們內心最迫切的吶喊就是:「我必須證明我已經長大了!」這個證明的過程,其方向與形式,完全取決於他對「成年」的定義。

  • 如果他認為「成年」意味著擺脫控制,他就會開始反抗父母的權威,挑戰學校的規則。抽菸、喝酒、晚歸等行為,與其說是享樂,不如說是一種宣示獨立的姿態。一個童年時期看似順從的孩子,可能只是因為力量不足而壓抑了反抗,到了青春期,當他感到自己「翅膀硬了」,便會爆發出積蓄已久的敵意。
  • 如果他認為「成年」意味著擁有力量和特權,他可能會笨拙地模仿成年人的行為模式。男孩可能會變得好鬥、喜歡吹牛、追求虛榮的物質;女孩可能會過度關注外表、開始早戀,以此證明自己具有成年人的魅力。

這些行為背後的共同點是,它們往往指向一種對「成年」的膚淺模仿,而非對「成年人責任」的真正承擔。 這是因為,一個缺乏勇氣的青少年,他更關心的是「看起來像個大人」,而不是「如何成為一個有貢獻的大人」。

二、 三大人生課題的壓力

隨著生理的成熟,青少年無法再像孩童一樣,理所當然地活在家庭的庇護之下。職業、社交與婚戀這三大人生課題,不再是遙遠的未來,而是迫在眉睫的現實壓力。

  1. 職業課題的壓力: 他開始需要思考「我將來要做什麼?」、「我能靠自己活下去嗎?」。對於一個從小就缺乏自信、習慣逃避困難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他可能會表現出對任何職業都沒興趣,對未來感到迷茫甚至絕望。他會說「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但其潛台詞往往是「我害怕任何選擇,因為任何選擇都意味著要面臨失敗的風險」。懶惰、拖延、頻繁更換興趣,都是在迴避這個課題。
  2. 社會課題的壓力: 社交圈從家庭和鄰里,擴大到更複雜的同儕團體。青少年極度渴望被同伴接納,但又害怕被拒絕。一個缺乏社交訓練的孩子,此時會感到極度的不適應。他可能會變得害羞、孤僻,將自己封閉起來;或者,為了融入某個小團體,不惜採取極端的行為,甚至加入不良幫派,因為在那裡他能找到在主流社會中無法獲得的歸屬感。
  3. 愛情與婚姻課題的壓力: 性生理的成熟帶來了對異性的強烈好奇與衝動。這不僅僅是生理慾望的問題,更是一場深刻的人際關係考驗。他需要學習如何與異性建立平等、尊重的關係。
    • 一個被過度溺愛的男孩,可能會將愛情視為征服,尋找一個能像母親一樣照顧他的伴侶。
    • 一個在家中感到被壓抑的女孩(即阿德勒所說的「男性欽羨」),可能會極度反感自己的女性角色,她可能會變得像個「假小子」,或者在與男性的交往中表現出強烈的攻擊性和競爭性,甚至走向同性戀,以此來抗議她所認為的女性的低下地位。
    • 對於許多青少年來說,早戀、混亂的性關係,並非出於深刻的愛情,而是一種證明自己「有魅力」、「已經成熟」的廉價方式,或是一種反抗家庭的手段。

三、 青春期是走向犯罪或神經症的岔路口

當一個青少年感到自己完全無法應對這三大課題的壓力,他的生活風格中又缺乏足夠的勇氣和社會興趣時,他就會尋找「簡單的出路」。這條出路有兩個主要方向,取決於他的「活動力程度」(degree of activity)。

  • 走向犯罪: 如果他尚存一絲活動力,但完全不願將其投入到有用面的奮鬥中,他可能會選擇犯罪。犯罪提供了一種虛假的、通往優越感的捷徑。偷竊和搶劫看似解決了「職業」問題(不用工作就有錢);加入幫派看似解決了「社會」問題(獲得了認同);對異性的輕率態度看似解決了「愛情」問題(獲得了征服的快感)。青少年犯罪率的飆升,正反映了大量準備不足的個體,在人生的第一個重大關口集體潰敗。
  • 走向神經症: 如果他的活動力更低,連走上犯罪這條「歪路」的勇氣都沒有,他就會退回到內心,發展出神經症症狀。焦慮症、恐懼症、強迫症、憂鬱症等,都是在為自己「無法應對人生」尋找一個完美的藉口。他的症狀在替他說話:「我很想去工作/社交/戀愛,但我生病了,所以做不到。」這樣,他既可以逃避人生的責任,又可以在心理上維持「我本可以,只是運氣不好」的虛假優越感。最嚴重的情況,如精神分裂症(dementia praecox),則是個體徹底放棄了與現實世界的所有連結,完全退回到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四、 教育的關鍵:預防勝於治療

阿德勒的觀點,將解決青春期問題的焦點,從「事後補救」轉向了「事前預防」。既然青春期的問題根植於童年,那麼,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就是在童年時期就為孩子打下堅實的基礎。

  • 培養勇氣: 不要過度保護孩子,讓他們在安全的範圍內經歷挫折,並學會靠自己的努力去克服困難。
  • 訓練合作: 從家庭內部開始,就營造平等、合作的氛圍,讓孩子學會分享、關心他人,將自己視為集體的一份子。
  • 正確的性別教育: 讓孩子從小便接納並認同自己的生理性別,建立男女平等的觀念,破除社會對「男性優越」的偏見。
  • 不將孩子與他人比較: 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長節奏和獨特價值,比較只會催生無益的競爭與氣餒。
  • 給予鼓勵,而非讚美: 讚美針對的是結果(「你考了 100 分,真棒!」),容易讓孩子變得依賴外界評價;鼓勵針對的是努力的過程(「你為這次考試付出了很多努力,我看到了!」),能培養孩子內在的勇氣和價值感。

總結來說,阿德勒剝去了青春期的神秘外衣,將其還原為人生發展軌跡上一個可預測的、邏輯的節點。所謂的「青春期風暴」,並非無端颳起,風暴的能量,完全來自於童年時期積蓄的未解決的問題。一個孩子能否平穩度過青春期,順利駛入成年的航道,不取決於他青春期那一刻的生理狀態,而取決於他從童年起,為這趟遠航所準備的「勇氣」與「合作」這兩樣最重要的壓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