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回憶是理解個人生活風格的鑰匙 (Early Memories as the Key to Understanding an Individual’s Style of Life)
在探索一個人複雜內心世界的過程中,心理學家如同考古學家,需要從各種碎片化的線索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樣貌。這些線索可能來自一個人的言談舉止、情緒反應、人際關係,甚至是夢境。然而,在所有這些心靈的表達中,阿德勒認為有一類線索具有無可比擬的獨特價值,那就是一個人的 「早期回憶」(Early Memories),特別是 「最早的記憶」(The First Memory)。
阿德勒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觀點:一個人的記憶並非客觀事實的隨機存檔,而是一種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經過精心篩選的「個人神話」。 我們一生中經歷了無數的事件,但最終能被我們清晰記住的,尤其是童年時期的那些片段,必然是因為它們與我們內心深處對自己和世界的看法產生了共鳴。換句話說,我們只會記住那些對我們「有用」的事情——那些能夠支持、警告、或強化我們「生活風格」的事件。
因此,早期回憶的功能就像是一位隨身攜帶的說書人,不斷地向我們複述著《我的人生故事》這部自傳。這部自傳的主題早已在童年確立,而回憶就是其中的關鍵章節,用來:
- 設定基調: 它告訴我們:「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人生就是充滿了這樣的危險或機遇」。
- 提供警示: 它提醒我們:「要小心這種情況,你曾經因此受過傷」、「千萬不要重蹈覆轍」。
- 鞏固信念: 它不斷強化我們對自己的定位:「我從小便是一個這樣的人」、「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應對問題的」。
阿德勒強調,記憶的客觀真實性(事件是否真的發生過,或細節是否準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個體「為何」會選擇記住「這個」特定的事件,以及他賦予這個事件的「意義」。 這個記憶就像一枚個人化的勳章或一道永恆的傷疤,被個體用來定義自己是誰。一個人的生活風格改變了,他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他可能會開始記起不同的事情,或者對同樣的舊事,給出全新的詮釋。例如,一個憂鬱的人,他的記憶庫裡會裝滿了各種失敗與不幸的事件,來印證他「人生本苦」的信念;而當他變得樂觀開朗時,他會更容易回憶起那些成功與快樂的時光。
在所有早期回憶中,「最早的記憶」尤為關鍵,因為它揭示了個人生活風格的「起點」與「原型」。 它是一個人對混亂的童年經驗所做的第一次總結,是他為自己整個人生劇本寫下的「序言」。在這個序言裡,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
- 他對世界的根本看法: 世界是友善的還是充滿敵意的?是充滿機遇的還是滿布陷阱的?
- 他對自己的基本定位: 我是強大的還是弱小的?是受歡迎的還是被忽視的?
- 他認為的人生主要課題: 人生的重點是獲得安全感?還是與人競爭?還是尋求他人的關愛?
- 他為自己設定的優越感目標: 我要如何才能感到安全與完整?是透過獲得他人的關注?還是透過獨立自主?
讓我們透過幾個具體的例子來深入理解阿德勒如何解讀最早的記憶:
案例一: 一位中年女性,因長期的焦慮和社交恐懼前來諮詢。她最早的記憶是:「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我獨自走進家裡的地下室。樓梯又黑又暗,我正害怕的時候,一個比我大的表哥突然打開門跟了進來,我嚇壞了。」
- 解讀: 這個記憶的場景是黑暗、孤獨、充滿未知恐懼的(地下室)。威脅來自於一個異性(表哥),且對方比自己強大(年長)。這段記憶濃縮了她對世界的看法:「世界是危險的,尤其是與他人的關係中,特別是與男性相處時,我總是處於弱勢和受威脅的地位。」這個記憶也揭示了她的生活風格:退縮、規避風險、不信任他人,尤其是異性。基於這段記憶,阿德勒可能會推測她可能是獨生女(缺乏與同齡人,特別是男孩玩耍的經驗),並且在親密關係上有很大的障礙。事實上,這位女性直到三十五歲仍未婚,並且極度害怕與男性獨處。她的記憶,就像一個不斷播放的警報器,時刻提醒她「男人是危險的,社交是可怕的」,從而合理化了她的逃避行為。
案例二: 一個因為尿床和與母親衝突不斷而被帶來諮詢的十二歲男孩。他最早的記憶是:「有一次媽媽以為我走丟了,跑到街上大聲喊我的名字,她看起來非常害怕。但其實我一直都躲在家裡的櫥櫃裡。」
- 解讀: 這個記憶的核心情節是「製造麻煩」與「引發關注」。他透過躲藏(一種欺騙行為)讓母親為他焦慮,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和掌控感。這個記憶結晶了他的人生信念:「獲得安全感和重要性的最佳途徑,就是讓別人為我擔心」、「我是可以愚弄別人的」。他的尿床行為,與這個記憶所揭示的生活風格完全一致,都是用一種消極的方式來佔據母親的注意力,讓母親無法忽視他的存在。這個記憶也暗示了他對外界的看法:外界是危險的(媽媽害怕他走丟),只有當別人為自己擔憂時,自己才是安全的。
案例三: 一位成功的企業家,以果斷和樂於助人著稱。他最早的記憶是:「我記得媽媽讓我推著嬰兒車,裡面躺著我的小妹妹。」
- 解讀: 這是一個充滿合作與責任感的畫面。他被賦予了一個重要的任務——照顧比自己更弱小的妹妹,並且得到了母親的信任。這個記憶奠定了他的人生基調:「我的價值在於能夠幫助和保護他人」、「我是一個有能力、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信念驅使他在事業上樂於承擔責任,關心員工,並在合作中尋求共贏。當然,阿德勒也會提醒我們注意其中的細微之處,例如,他是否只在與比自己弱的人相處時才感到自在?他對母親的依賴程度如何?但總體而言,這是一個指向「生活有用面」的積極記憶。
透過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最早的記憶並非只是過去的快照,而是現在的藍圖和未來的預言。它不是「因」,而是「果」——是個人生活風格這個「因」所產生的「果」。個體並非因為童年發生了某件事才變成現在的樣子;而是因為他想成為現在的樣子,所以才選擇性地記住了童年的某件事,並賦予其特定的意義。
因此,在阿德勒的心理治療與諮詢中,詢問並解讀案主的早期回憶,成為了一個快速、直觀且深刻的切入點。它繞過了當事人的理性防衛,直接觸及其人格的核心。因為大多數人並不覺得自己的記憶有什麼特殊意涵,他們會像講述客觀事實一樣娓娓道來,卻在不經意間,將自己最隱秘的人生劇本和盤托出。理解了這份記憶,就等於拿到了解開其整個生活風格謎團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