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勒《自卑與超越》(5):夢境

夢的目的是激發情緒以支持生活風格,並為未來的行動做準備 (The Purpose of Dreams is to Evoke Feelings to Support the Style of Life and Prepare for Future Action)

人類自古以來就對夢境充滿好奇與敬畏,視之為神諭、預兆,或是通往潛意識深淵的神秘通道。佛洛伊德將夢詮釋為被壓抑的慾望(尤其是性慾)的偽裝性滿足,為夢的研究開啟了科學的大門。然而,阿德勒再次從他「個體是一個統一整體」的核心思想出發,提出了一個截然不同、更為務實且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夢的理論。

阿德勒認為,夢並非與清醒時的生活相割裂的獨立王國,它不是什麼潛意識對意識的顛覆,而恰恰是清醒時的「生活風格」在睡眠狀態下的延續與工作。 換言-之,做夢的人和白天活動的人是同一個人,遵循著同樣的邏輯,追求著同樣的目標。因此,理解夢的關鍵,不是去問「夢的內容是什麼?」,而是去問 「這個人為什麼需要做這樣一個夢?夢要為他的生活解決什麼問題?」

阿德勒對夢的功能,提出了幾個環環相扣的革命性見解:

一、 夢的目的是製造情緒,而非解決問題

這是阿德勒夢理論的核心。他觀察到一個普遍現象:我們醒來後,往往很快就忘記了夢的具體情節,那些光怪陸離的影像煙消雲散,但夢所引發的 「情緒」(feelings)或「心境」(mood)卻常常會殘留下來,影響我們一整天的心情。一個人可能記不清夢到了什麼,只記得「昨晚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然後帶著一絲不安開始新的一天;或者,他會說「昨晚睡得真好,夢裡很開心」,然後感到精力充沛。

由此,阿德勒推斷:夢境的影像和故事情節,都只是為了激發特定情緒而搭建的「舞台佈景」。夢的真正產物,不是影像,而是情緒。 這個被激發出來的情緒,才是夢的真正目的。

那麼,為什麼我們需要透過做夢來製造情緒呢?因為當我們的生活風格面臨現實挑戰時,我們需要相應的情緒來作為行動的「燃料」,以支持我們繼續沿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應對。夢,就像是心靈的「情緒工作坊」,在夜間為白天的挑戰預先調配好我們需要的心理狀態。

二、 夢是生活風格的僕人,用以對抗常識(Common Sense)

我們只有在面臨問題、感到不確定時才會做夢。如果一個人對生活中的所有問題都應對自如,充滿信心,他的睡眠將會是平靜而無夢的。夢的出現,本身就意味著做夢者正被一個他覺得棘手的問題所困擾。

然而,清醒時,我們或多或少會受到「常識」的約束。所謂「常識」,在阿德勒看來,是社會興趣的體現,是基於合作邏輯的、大家普遍認可的解決問題的方式。例如,面對考試,常識告訴我們應該要努力複習;面對人際衝突,常識告訴我們應該要溝通和解。

但如果一個人的生活風格與常識相悖,他就會感到內心衝突。例如,一個生活風格是「逃避困難以避免失敗」的學生,在考試前,他的生活風格(想逃)與常識(該讀書)發生了激烈碰撞。這時,夢就登場了。它要來為這個學生的生活風格「辯護」,並提供支持。

他可能會夢見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下面是萬丈深淵。這個夢的內容顯然是不合邏輯的,考試並非懸崖。但這個夢的目的並不在於邏輯,而在於製造情緒。透過這個誇張的、充滿危險的隱喻,夢成功地在他心中激發了強烈的「恐懼感」。當他第二天醒來,雖然忘了夢的細節,但那份恐懼與不安卻揮之不去。帶著這種情緒,他會覺得自己「狀態很差,無法讀書」,從而為自己的逃避行為找到了看似合理的藉口。在這裡,夢成功地用情緒的力量,壓倒了理性的常識。

三、 夢的語言是隱喻與象徵,因為它們能欺騙我們自己

為什麼夢不直接用清晰的語言告訴我們該怎麼做,而要使用這些晦澀的象徵和隱喻呢?阿德勒的解釋是:因為清晰的語言無法脫離常識的檢驗,而隱喻則可以。 隱喻和象徵是詩意的,也是模糊的,它們可以被任意解讀,從而達到自我欺騙的目的。

前述夢見懸崖的學生,如果夢境是直接告訴他:「別讀書了,快去玩吧!」他清醒的理智可能會反駁:「不行,這樣會不及格。」但當夢境將考試比擬為「懸崖」時,這種比喻就繞過了理性防衛,直接訴諸情感。他不是在思考「該不該讀書」,而是在感受「掉下懸崖的恐懼」。

阿德勒用他自己的一個夢來說明這個自我欺騙的過程。一戰期間,他作為軍醫,遇到一個體格非常強壯的士兵,卻聲稱自己神經衰弱,且要贍養貧病的父母,請求阿德勒給他開具後方勤務的證明。阿德勒內心很掙扎,一方面他的職責(與他的生活風格——作為醫生要拯救生命)讓他想幫助這個士兵,另一方面常識與軍規又讓他覺得這個士兵足以勝任前線的守衛工作。最終,他決定給他開具「僅適合守衛勤務」的證明。

當晚,他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他夢見自己成了一個殺人犯,在黑暗的巷弄裡倉皇逃竄,內心充滿了「我完蛋了」的絕望與恐懼。醒來後,他立刻明白了夢的意圖:夢在警告他,「如果你不給那個士兵開具更寬鬆的證明,導致他被派往前線戰死,你就是個殺人犯!」這個夢透過「殺人犯」這個極端的隱喻,在他心中激起了強烈的愧疚感與恐懼,目的是要動搖他白天基於常識做出的決定,促使他採取更符合其「拯救者」生活風格的行動。

有趣的是,後來他得知,那個士兵的故事完全是編造的,並且已經賄賂了阿德勒的上級。上級最終給了那個士兵更輕鬆的後方勤務。這個結局印證了阿德勒的結論:常識往往比夢境激發的情緒更可靠。 夢想用情緒來矇蔽我們,讓我們偏離合作與現實的軌道。也正因為夢具有自我欺騙的功能,所以我們才往往不理解、也記不清自己的夢。如果我們能輕易看穿夢的詭計,夢就無法再操縱我們的情緒,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

夢的類型與個體生活風格的對應:

  • 飛翔的夢: 通常屬於那些充滿雄心、積極向上的人。夢境在告訴他:「前進吧,沒有什麼能阻礙你!」為他第二天的奮鬥注入勇氣與樂觀的情緒。
  • 墜落的夢: 這是最常見的夢之一,反映了人類對失敗和失控的普遍恐懼。做夢者可能正處於一個他覺得自己地位不穩、隨時可能「跌落」的境地。
  • 被追趕或錯過火車的夢: 這常常屬於那些猶豫不決、想要逃避問題的人。夢境在製造一種「來不及了,算了吧」的情緒,為他的拖延和迴避提供藉口。
  • 考試的夢: 對於有準備、有勇氣的人,這類夢可能是重溫過去成功的經驗,激發自信;對於害怕失敗的人,這類夢則是將眼前的挑戰誇大為一場嚴酷的審判,從而激發焦慮。

總結來說,阿德勒的夢理論將夢從一個神秘的、與世隔絕的領域,拉回到了個體奮鬥的日常現實中。夢不是無稽之談,也不是超自然啟示,它是一個人在面對人生問題時,為了維護自己既有的生活風格,而進行的一場精心策劃的「自我對話」與「情緒演練」。 它是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我們的目標、我們的恐懼、我們的勇氣程度,以及我們與常識之間的距離。理解了夢,就等於多了一條窺見個人生活風格運作機制的秘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