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ate of Affairs》(三)

外遇並不總是婚姻失敗的「症狀」,有時它反而是對「令人窒息的成功」的反叛。許多在「幸福」婚姻中的人出軌,並非為了逃離伴侶,而是為了逃離那個在關係中逐漸僵化的「自我」,去追尋一種失落的生命力與未曾活過的人生。

我們可以將許多人眼中的「幸福婚姻」比喻成一間精心打造、功能齊全、安全舒適的「模範溫室」。在這座溫室裡,有恆定的溫度、充足的陽光、自動化的灌溉系統,一切都井井有條,可預測且穩定。住在裡面的植物(也就是婚姻中的雙方)被照顧得無微不至,遠離了外界的風霜雨雪和害蟲侵擾。從外表看,這是一個完美的生態系統,植物生長茂盛,綠意盎然。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好婚姻」——伴侶是好朋友,經濟穩定,孩子乖巧,溝通良好。

傳統的觀點認為,只有當這座溫室出了問題——比如溫度失控、供水不足、或是出現了病蟲害——植物才會試圖將根莖伸出溫室外,去尋找新的水源和土壤。這就是所謂的「症狀理論」,即外遇是婚姻功能失調的直接結果。 Perel 承認,這種情況確實大量存在。許多婚外情確實是為了填補關係中的空虛、逃避長期的衝突或彌補性的匱乏。

然而,Perel 在她的諮商室裡,不斷遇到一些讓「症狀理論」失靈的案例。這些人會對她說:「我愛我的伴侶,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的關係很棒……但我出軌了。」這些案例就像是,溫室裡一切運作正常,植物看起來也非常健康,但它卻不可思議地,從牆壁的縫隙中,奮力長出了一枝朝向野外的藤蔓。

這就是 Perel 提出的顛覆性觀點:這枝向外伸展的藤蔓,它的動機可能不是因為溫室「內部」出了問題,而是源於對溫室「本身」的一種反叛。它渴望的不是另一座更完美的溫室,而是溫室外的「野性」——那不可預測的狂風、暴雨、灼熱的烈日和未知的土壤。它並非在逃離痛苦,而是在追尋一種在恆溫環境中早已失落的「生命力」(aliveness)。

Perel 認為,許多「幸福的人」出軌,其核心動機是一種「身份認同的危機」。他們逃離的不是伴侶,而是那個在婚姻這個「模範溫室」裡,日漸被固化、被馴化、甚至感到有點「死氣沉沉」的自己。

讓我們來看看這個「自我」是如何在幸福婚姻中僵化的。當我們進入一段長期承諾的關係,我們扮演了許多角色:負責任的配偶、稱職的父母、可靠的夥伴。我們為了家庭的和諧與穩定,逐漸收斂了自己身上那些「不合時宜」的部分——曾經的冒險精神、青春期的叛逆、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及那些不被伴侶欣賞的慾望。久而久之,我們變得非常「好」,好得像一個模範公民,但也可能好得有點無聊,甚至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Perel 引用作家喬納森·薩弗蘭·福爾的話來形容這種狀態:「有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骨頭在所有我沒有活過的人生的重壓下吱吱作響。」

外遇,在此刻,就成為了一個通往「平行宇宙」的秘密通道。在這個平行宇宙裡,他們可以短暫地卸下所有社會角色和家庭責任,重新體驗一個被遺忘或被壓抑的「自我」。一位盡職盡責、總是循規蹈矩的醫生媽媽,在婚外情中可能變成一個無所顧忌、像少女一樣戀愛的女孩。一個溫和體貼、從不發脾氣的好好先生,在婚外情中可能重新找回了自己年少時那種帶點攻擊性和主導性的陽剛之氣。

Perel 在書中舉了 Priya 的例子,她是一位典型的「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她的婚姻完美,丈夫英俊體貼。但她卻和一個開卡車、有紋身的樹藝師發生了關係。這段關係的核心並不是性,而是讓她感覺自己像個「有男朋友的青少年」。這場婚外情,是她遲來的青春期叛逆。她並不想摧毀她精心打造的溫室,但她無法抗拒那枝向外探索的藤蔓所帶來的「活著」的感覺。

這種「活著」的感覺,是理解這類外遇的關鍵。 Perel 的個案們用各種詞彙來形容這種體驗:重獲新生、恢復活力、充滿激情、感覺自由。它通常伴隨著一種感官的全面甦醒——食物嚐起來更美味,音樂聽起來更悅耳,顏色看起來更鮮豔。 Perel 指出,這種對生命力的渴望,常常在人們經歷了與「死亡」相關的事件後被激發。這裡的「死亡」,既可以是親友的離世、一場重病的診斷,也可以是象徵性的死亡,比如失業、孩子離家、或是日復一日的婚姻生活所帶來的「死氣沉沉」(deadness)。在這些時刻,人們會猛然意識到生命的短暫,並產生一種「不能就這樣活著」的迫切感。外遇,作為一種強烈的生命能量(Eros),成為了對抗死亡與麻木(Thanatos)的強效解藥。

因此,Perel 挑戰我們去思考一個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外遇的吸引力,有時恰恰來自於它的「禁忌」屬性。它打破規則,帶來風險,充滿了不確定性。這些元素,正是安全、穩定的長期關係中所稀缺的。我們努力讓婚姻變得可預測、可依賴,卻可能在不經意間扼殺了情慾中那份需要神秘感和冒險精神的火花。 Perel 認為,外遇是「被遺棄的可能性的復仇」。它讓我們得以窺見,如果當初做了不同的選擇,我們可能會成為怎樣的另一個人,過上怎樣的另一種生活。

那麼,這個論點對我們有什麼啟示呢?它絕對不是在為出軌行為尋找藉口。恰恰相反,它向所有處於長期關係中的人,提出了一個更深刻、也更具挑戰性的問題:我們如何在我們的「溫室」裡,為「野性」留出空間?

如果人們出軌是為了尋找一個新的自我,那麼我們能否在現有的關係中,允許自己和伴侶不斷地「成為另一個人」?我們能否接受,我們的伴侶是一個獨立的、不斷變化的個體,他/她的內心世界並不完全為我們所擁有?我們能否在關係中創造一些「健康的距離」和「有益的神秘感」,而不是試圖用完全的透明和融合來消除所有的不確定性?

Perel 認為,許多夫妻避免這些話題,因為他們錯誤地認為,承認對他人有慾望或對現狀感到厭倦,就等於不愛對方了。但事實恰恰相反。那些能夠坦誠地討論彼此的慾望、幻想,甚至是被禁止的誘惑的伴侶,他們的關係反而會因為這種誠實而變得更加親密和牢固。因為這種對話本身,就是一種將「野性」納入「溫室」管理的方式。

總結來說,Esther Perel 的第三個核心論點,是將外遇從一個單純的「關係問題」提升到一個「存在主義層面」的探索。它告訴我們,即使在最幸福的關係中,人類內心深處對於「成為另一個自己」、「體驗另一種人生」的渴望,依然是一股強大而不可忽視的力量。外遇,有時就是這種渴望的扭曲表達。這個觀點的價值,不在於原諒背叛,而在於它迫使我們去審視自己的關係和人生:我們的關係是否提供了足夠的空間讓彼此成長和變化?我們是否因為過度追求安全和穩定,而犧牲了讓生命感到鮮活的冒險與激情?這是一個沒有簡單答案的問題,但僅僅是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已經是邁向更深刻、更誠實的親密關係的第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