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繼續沿著麥克魯漢的思路探索。在我們理解了媒介的本質、其冷熱特性、動態逆轉規律、混合能量以及作為轉譯器的功能之後,麥克魯漢引導我們思考一個更為宏大且帶有悲劇色彩的主題:創造力本身所帶來的困境與其必然的崩潰。這就是第七個主要論點:挑戰與崩潰:創造力的報應(Challenge and Collapse: The Nemesis of Creativity)。
這個論點的核心思想是,任何成功的創造性突破,無論是技術發明還是社會組織的創新,其本身都會帶來一種特定的「盲目性」,這種盲目性會阻止我們看到這個創造物所引發的全新挑戰,並最終可能導致系統的僵化與崩潰。 「Nemesis」(報應女神)在這裡的含義,並非道德上的懲罰,而是一種近乎物理定律般的、不可避免的反作用力。
讓我們運用費曼學習法,將這個充滿歷史哲學意味的觀點,轉化為易於理解的對話。
想像我正在和我的朋友討論,為什麼很多曾經非常成功的公司、文化甚至文明,最終都會走向衰落。他可能會歸因於腐敗、懶惰或外敵入侵。我會提出一個不同的視角:「有沒有可能,讓它們成功的那個『優點』,本身就埋下了失敗的種子?就像一個運動員,他把所有精力都用來訓練某塊肌肉,讓它變得無比強壯,但這也可能導致他身體其他部分失衡,更容易受傷。麥克魯漢認為,人類的創造力也是如此,每一次偉大的『突破』,都像是在我們眼前蒙上了一塊布,讓我們看不清這個突破所帶來的全新局面。」
為了闡明這一點,我會引用古希臘的伊底帕斯王(Odipus Rex) 的悲劇。
伊底帕斯是個天才,他憑藉超凡的智慧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拯救了底比斯城。這是他偉大的創造性突破。但正是這個成功,讓他陷入了一種致命的「盲目」。他以為自己能洞察一切,卻唯獨看不見自己「弒父娶母」的真相。他越是努力地去追尋兇手,就越是步步逼近自身的毀滅。
古希臘人似乎直覺地意識到,創造力本身就內含著毀滅的種子。一次成功的突破,就像在我們的認知視野中打出了一束極其明亮的聚光燈,它照亮了某一個點,但同時也讓周遭的一切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們因為解決了一個舊問題而沾沾自喜,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解決方案本身已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我們完全不了解的環境和一系列新問題。
這就是「創造力的報應」。這個原則可以應用到所有的人類延伸,也就是所有媒介和技術上。
- 專門化(Specialism)的陷阱:這是「創造力報應」最常見的表現形式。當一個社會或個人為了應對某種挑戰(例如,被征服、資源匱乏)而發展出高度専門化的技能時,這種専門化本身就成為一種生存策略。被征服的民族,可能會發展出獨特的工藝或商業技能,使其成為征服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而獲得生存空間。這是一種創造性的適應。然而,對任何環境的完美適應,都意味著僵化。當這個環境發生哪怕是輕微的改變時,那些適應得最好的、最専門化的個體或群體,往往最缺乏應對新挑戰的能力。他們所有的安全感和地位都建立在單一的、既有的知識形態上。因此,創新對他們來說不是新奇事物,而是徹底的毀滅。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傳統智慧的代表」或「既得利益者」在面對變革時的困境。他們的成功經驗,變成了他們看清未來的最大障礙。
- 新技術的麻醉效應:我們前面已經討論過,任何新技術都會對我們的感官系統產生「麻醉」效應。這種麻醉,正是「創造力報應」在心理層面的直接體現。當我們發明了一種新工具來延伸我們的能力時,我們沉浸在這種能力被放大的喜悅中,而中樞神經系統則自動地麻痺了我們對這個延伸過程及其後果的直接感知。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但也是一種致命的盲目。麥克魯漢把這種社會性的「手術」比作在完全不考慮消毒的情況下進行的外科手術。當我們用一項新技術對社會這個有機體動刀時,受影響最深的往往不是那個被切開的區域(因為它已經被麻醉了),而是整個系統。整個系統的感官比例、組織結構、價值觀念都發生了改變,而我們卻渾然不覺。 廣播的效應是視覺的(它激發了我們的想像力),照片的效應是聽覺的(它促使我們去探尋背後的聲音和故事)。每一個新的衝擊,都重新調整了所有感官的比例。
- 藝術家的角色——「社會的預警系統」:那麼,在這個看似無解的循環中,有沒有出路?麥克魯漢給出了一個充滿希望又令人不安的答案:藝術家。他認為,藝術家是唯一能夠在不被麻醉的情況下,遭遇新技術衝擊的人。 藝術家是感官訓練的專家,他能夠敏銳地察覺到新媒介正在如何改變人們的感知模式。因此,藝術家總是在大眾感受到衝擊的幾十年前,就已經捕捉到了文化和技術挑戰的「訊息」。然後,他會建造模型或 「諾亞方舟」,來幫助我們應對即將到來的變化。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曾說:「如果人們讀了我的《情感教育》,1870 年的普法戰爭就根本不會發生。」這句話聽起來狂妄,但在麥克魯漢看來,這正道出了藝術的本質。藝術家的作品,不是對過去的模仿,而是 「對未來的精確預告」,因為他是 「唯一意識到現在本質的人」。
這就賦予了藝術家一個全新的、至關重要的社會角色。他不再是象牙塔裡的點綴,而應該是社會控制塔裡的領航員。在電力時代,高等教育不再是奢侈品,而是生產的必需品;同樣地,藝術家在塑造、分析和理解電力技術所創造的新形式和新結構方面,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悖論在於,社會對待藝術家的態度。我們讚美他,把他捧為名人,但這也常常是一種忽略他預言性工作的方式。我們將藝術視為消遣、裝飾,一種「附庸風雅」,卻不願去解讀其中關於我們自身命運的、精確的情報。這本身也是「創造力報應」的一部分:我們創造了能夠拯救我們的「預警系統」,卻又麻木地將其束之高閣。
- 挑戰與崩潰的模式:托爾比(Toynbee)在他的歷史研究中,記錄了大量的文明興衰模式。當一個文明面對來自另一個更複雜文明的挑戰時,其內在的能量會被引爆,導致解體。例如,一個完整的部落社會,在接觸到更複雜的、碎裂化的文明時,其原有的經濟和制度會被「一陣由更複雜文明產生的心靈能量之雨所瓦解」。麥克魯漢將這個模式應用到我們當代的生活中。青少年,被迫生活在一個他們無法以成人身份參與的複雜城市中心,就像是面對文明挑戰的野蠻人。他們的原有世界被瓦解,於是他們以「沒有理由的反叛」(rebellion without a cause)的形式崩潰。在電視出現之前,青少年還願意「排隊等待」,因為那時的文化還能提供遙遠的目標和線性的成長路徑。但電視這個深度參與的媒介,終結了「青春期」這個概念,因為它要求即時的、整體的投入。於是,每個美國家庭都出現了它自己的「柏林圍牆」。
麥克魯漢還引用了一則中國古代的智慧故事來總結這個論點。故事裡,一位老農夫用最原始、最費力的方式澆灌他的菜園。子貢告訴他,有一種叫做「桔槔」(draw-well)的機械,可以讓他事半功倍。老農夫聽後卻憤怒地說:「我聽我的老師說過,誰使用機械,他做所有的事情就都像一架機器。誰做事情像一架機器,他的心也就變得像一顆機器心。誰的胸膛裡懷著一顆機器心,他就喪失了他的純樸。而喪失了純樸的人,他靈魂的奮鬥就會變得不確定。靈魂奮鬥的不確定性,是與誠實的感覺不相容的。我並非不知道有那樣的東西,我是因為羞於使用它們。」
這個故事完美地詮-釋了對「創造力報應」的深刻警覺。老農夫意識到,一項創造性的技術突破(桔槔),其代價是內心的機械化和靈魂的迷失。這就是崩潰的另一種形式。
總結來說,「挑戰與崩潰:創造力的報應」這個論點,揭示了人類進步中一個深刻的內在矛盾:
- 任何成功的創造,無論是技術、藝術還是社會制度,都會不可避免地帶來一種「盲點」,使我們無法看清它所創造的新環境。
- 這種盲目性源於専門化的陷阱和新媒介的麻醉效應,它讓我們對自身的延伸及其後果變得無意識。
- 當這種盲目和不平衡積累到臨界點時,曾經帶來成功的創造力本身,就會成為導致系統僵化、失衡甚至崩潰的原因。
- 藝術家,作為社會的「預警系統」,有能力提前感知並模擬這些即將到來的挑戰,但社會往往會忽略他們的警告。
這個論點提醒我們,在讚頌人類創造力的同時,必須保持一種高度的警覺和自省。我們需要不斷地懸置判斷,退後一步,去審視我們所創造的一切是如何反過來塑造我們的。否則,我們就可能像伊底帕斯一樣,在最輝煌的時刻,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性崩潰。這不僅僅是歷史的教訓,更是我們在這個技術飛速變革的時代,必須時刻銘記於心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