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漢明(Richard W. Hamming)的《科學與工程的技藝:學習如何學習》(The Art of Doing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Learning to Learn)一書,其核心並非傳授特定的技術知識,而是傳授一種「風格」(Style)——一種能夠導致偉大科學發現與工程創新的思維模式。
風格、遠見與學會學習:應對知識指數增長的終極策略
在理查・漢明的思想體系中,最核心、最根本的論點,可以概括為:在知識以指數級增長的時代,一個人能否做出卓越的貢 GE 獻,關鍵不在於他「知道多少」,而在於他是否擁有獨特的「風格」、一個清晰的「遠見」,以及持續「學會學習」的能力。
一、風格:超越知識的技藝
首先,我們來談談「風格」。漢明指出,這門課「沒有真正的技術內容」,他要教的是「思考的風格」。這是什麼意思呢?
想像一下,你想成為一位偉大的畫家。你進入藝術學校,學習了所有基礎知識:如何調色、不同筆觸的效果、透視法、人體解剖學等等。這些是「訓練」,是「如何做」的部分。你知道了所有的規則和技巧,但這能讓你成為像梵谷或畢卡索那樣的藝術家嗎?顯然不能。
真正的藝術大師,除了基礎技巧外,還擁有一種獨特的「風格」。那是他們觀察世界、感受世界、並將其轉化為畫布上作品的獨特方式。梵谷的風格是充滿激情、旋轉的筆觸和濃烈的色彩;畢卡索的風格則是解構與重組,用立體主義的視角挑戰我們對現實的看法。這種「風格」無法像數學公式一樣寫在黑板上讓你背起來。老師無法用言語「教會」你風格,他只能透過示範、在你作畫時提出建議、分享他創作時的思考過程,讓你從旁觀察、模仿、啟發,最終,你必須融合各家之長,並結合自身的特質,鍛造出屬於你自己的風格。
漢明認為,科學與工程也是如此。學校裡的課程,教給你的是傅立葉分析、是電路學、是程式語言的語法。這些就像畫家的調色盤和筆刷,是基礎工具,是「訓練」。但真正能讓你做出開創性貢 G 獻的,是你的「科學風格」——你如何看待問題、如何連結看似無關的知識、如何質疑公認的假設、如何在眾聲喧嘩中找到最根本的問題。
漢明把自己定位為一位「教練」。教練不能替你跑完一英里的賽程,但他可以觀察你的跑姿,告訴你:「試試看把重心再往前一點」、「注意你的呼吸節奏」。他分享的是經驗和策略,也就是他的「風格」。你聽完後,必須親自到跑道上一次次地練習、感受、調整,才能將這些建議內化成自己的本能。同樣地,漢明在書中不斷地講述他自己以及他所敬佩的科學家(如香農、愛因斯坦、杜基)的故事,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為了展示一種「風格」的實際運作。他希望讀者能從這些故事中,看到一種卓越的思維模式是如何在真實世界中解決問題、創造發明的。
所以,漢明的第一個核心思想是:不要只滿足於成為一個知識的容器或技術的操作員。你必須意識到「風格」的存在,並有意識地去培養它。這是一種「技藝」(Art),它決定了你是成為一個普通的工程師,還是能開創一個新領域的大師。這門技藝關乎「為何做、做什麼、何時做」,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如何做」。
二、遠見:醉漢水手的羅盤
如果說「風格」是你航行時所駕駛的船,那麼「遠見」(Vision)就是你手中的羅盤和眼前的星辰。沒有它,即使你的船再堅固、技術再好,也只是一艘在茫茫大海上隨波逐流的船。
漢明用了一個極其生動的比喻來解釋遠見的重要性,我們可以稱之為「醉漢水手的比喻」。
想像一個喝醉的水手,他從港口中央開始走,每一步都是隨機的,可能往東、也可能往西。根據統計學的「隨機漫步」理論,他走了 n
步之後,離出發點的直線距離大約只有 √n
(n 的平方根)。他走了很多步,卻沒有走多遠,因為他的步伐前後左右、互相抵銷。這就是一個沒有遠見的職業生涯:你根據眼前的機會做出反應,今天做這個專案,明天學那個新技術,你的每一步都是孤立的、隨機的,幾十年下來,你可能學了很多東西,做了很多事,但回頭一看,卻發現自己仍在原地打轉,沒有累積出一個明確而重大的成就。
現在,想像另一個同樣喝醉的水手。不同的是,在他的視線遠方,有一位他心儀的美麗姑娘。這時,他的每一步雖然仍然搖搖晃晃、不夠精準,但他心中有了一個方向。他會下意識地、不自覺地朝著那個方向多走幾步。這個「朝著姑娘走」的微小傾向,就是他的「遠見」。經過 n
步之後,他離出發點的距離將會正比於 n
本身。
n
和 √n
的差別是什麼?當 n
很大時(例如你整個職業生涯的步數),這個差別是巨大的。如果 n
是一百萬,√n
只有一千。這就是漢明要傳達的:一個清晰的遠見,其準確性遠不如「擁有遠見」這件事本身來得重要。
很多人會反駁:「我現在設定的遠見,未來很可能被證明是錯的啊!」漢明的回答是,那又如何?有一個不完美的羅盤,也遠勝過完全沒有羅盤。那個醉漢水手可能最終沒有追到那位姑娘,但他朝著那個方向前進的過程,已經讓他遠離了原地,到達了一個全新的、有意義的地方。或許他在路上發現了另一片更美的風景,或許他遇到了另一位更適合他的姑娘。這都無所謂,重點是,他前進了。
因此,「遠見」不是一個僵化的五年或十年計畫。它是一個你為自己設定的、關於「卓越」的定義。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你想解決什麼樣的根本問題?你想為世界留下什麼?這個遠見會在你做每一個決定時,為你提供一個判斷標準。當一個新的工作機會出現時,你問的不是「薪水高不高」,而是「這份工作能讓我更接近我的遠見嗎?」當你需要學習新知識時,你問的不是「這個現在流行嗎」,而是「掌握這個知識,對實現我的遠見有幫助嗎?」
擁有遠見,讓你從一個被動的反應者,變成一個主動的創造者。你不再是隨機漫步,而是在進行一場有目的的遠征。
三、學會學習:應對知識半衰期的唯一解方
現在我們有了船(風格)和羅盤(遠見),但我們航行的這片海洋,卻是瞬息萬變的。這就是漢明提出的第三個挑戰:知識的指數級增長與快速過時。
漢明引用了一個經典的觀察:自牛頓時代以來,科學知識大約每 17 年翻一倍。同時,他也提到一個令人警醒的說法:你今天在學校學到的專業知識,其「半衰期」大約是 15 年。這意味著 15 年後,你所學的一半內容要嘛已經被證實是錯誤的,要嘛已經被更先進的理論或技術所取代,變得無關緊要。
漢明用他自己的經歷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他剛到貝爾實驗室時,真空管是電子學的核心,他努力學習了相關知識。但很快地,他就在協助開發電晶體了——而電晶體的出現,讓他剛學到的真空管知識立刻變成了「屠龍之技」。
面對這樣一個知識爆炸且快速迭代的世界,傳統的學習模式——即在學校裡把所有知識都學會,然後用一輩子——已經徹底失效。你不可能預先把未來 50 年需要的所有知識都裝進大腦。那麼,解決方案是什麼?
漢明的答案非常直接:你必須「學會學習」(Learning to Learn)。這不是一句空泛的口號,而是具體的行動指南。
首先,專注於基礎(Fundamentals)。在瞬息萬變的知識海洋中,什麼東西最不容易改變?是那些最根本、最底層的原理。什麼是基礎?漢明給了兩個判斷標準:一、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二、這個領域的其他知識,都可以從它推導出來。例如,在物理學中,牛頓力學的細節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衝擊下需要修正,但「守恆定律」(能量守恆、動量守恆)這個更底層的觀念,卻依然屹立不搖。在計算機科學中,具體的程式語言和框架不斷更迭,但「演算法」、「資料結構」、「計算複雜度」這些基礎概念卻歷久彌新。
專注於基礎,意味著當新技術出現時,你不會感到手足無措,因為你擁有理解和掌握它的底層框架。你可以更快地看到新技術的本質,而不是被其表面的複雜性所迷惑。
其次,培養主動學習新領域的能力。漢明強調,未來的學習,更多時候不會發生在教室裡,而是發生在你自己的工作和研究中。你必須成為一個能夠獨立進入新領域、快速掌握其核心概念與工具的「學習者」。漢明本人就是典範。身為數學家,他卻能深入理解物理、化學、工程等各領域的問題,並為之提供計算上的解決方案。這不是因為他天才到無所不知,而是因為他終其一生都在實踐「學會學習」。他把遇到的每一個新問題,都當成一次學習新領域的機會。
總結:三位一體的成功策略
現在,我們可以將這三個概念融為一體,看到漢明所描繪的卓越科學家或工程師的完整圖像:
他擁有一個清晰的遠見(Vision),這個遠見就像北極星,指引著他職業生涯的總體方向,讓他不會在無數的選擇中迷失,而是進行一場目標明確的遠征,實現 n
而非 √n
的成長。
為了實現這個遠見,他不斷打磨自己的思維風格(Style)。他不滿足於僅僅知道「如何做」,而是深入思考「為何如此」,並從基礎出發,形成自己獨特的分析和解決問題的方式。這種風格,是他的核心競爭力,是無法被輕易複製的技藝。
在這場遠征中,他航行在一片知識爆炸的海洋上。他對此並不畏懼,因為他掌握了學會學習(Learning to Learn)的能力。他專注於基礎(Fundamentals),這讓他擁有穩固的錨點;同時他能快速、主動地學習任何遠見所需的新知識,這讓他能不斷地為自己的船隻升級換代,乘風破浪。
這就是漢明提出的第一個,也是最根本的論點。它不是一個單一的技巧,而是一整套應對未來挑戰的人生哲學和行動策略。它告訴我們,通往卓越的道路,不在於追逐流行的知識熱點,而在於向內修煉,鍛造出自己獨特的風格、樹立起引航的遠見,並將學習本身變成一種終身的、強大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