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繼續深入麥克魯漢的媒介理論。前面我們探討了媒介的本質、冷熱屬性、動態逆轉以及媒介間的混合能量。現在,我們將觸及一個更為根本性的問題:媒介是如何運作的?它們與人類的認知和經驗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麥克魯漢用一個非常精妙的比喻來概括這個過程,這就是他的第六個主要論點:媒介作為轉譯器(Media as Translators)。
這個論點的核心思想是:所有的技術和媒介,本質上都是一種轉譯系統。它們將我們的一種經驗、一種知識或一種能力,從一種形式「轉譯」(translate)或「拼寫出來」(spell out)成另一種形式。 這個轉譯過程,既是一種放大,也是一種改變。
讓我們再次啟動費曼學習法,想像我正在向朋友解釋這個概念,他可能會覺得「轉譯」這個詞用在科技上很奇怪。我會這樣開始:「你可能會認為『翻譯』是把一種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比如把中文翻譯成英文。但麥克魯漢把這個概念大大擴展了。他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從說話到造輪子,都是一種『翻譯』。我們把內在的、無形的、複雜的經驗,翻譯成外在的、有形的、専門化的形式。」
為了讓這個概念清晰起來,我會從最基礎的媒介——語言——開始解釋。
口語(The Spoken Word) 是人類的第一個偉大技術,也是第一個轉譯器。在有語言之前,人類的智能可能完全沉浸在對周遭事物的直接感知中,與環境融為一體。而語言的出現,讓我們能夠 「放開」(let go)我們的環境,以便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去 「把握」(grasp)它。這句話非常關鍵。
想像一下,你看到一棵樹。在沒有語言的時候,你只能直接體驗它,用你的全部感官去感受它的存在。但當你學會了「樹」這個詞,你就完成了一次驚人的轉譯。你把你對那棵樹的複雜的、多感官的、即時的經驗,轉譯成了一個抽象的、可攜帶的、可重複的聲音符號。這個聲音符號——「樹」——本身不是那棵樹,但它能夠在你腦海中、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極高的速度喚起和檢索關於那棵樹的經驗。
麥克魯漢說,語言是一種「外化」(outering)或「說出」(uttering)我們所有感官的技術。 它們是複雜的隱喻和符號系統,將我們內在的經驗轉譯成外在的、可交流的形式。這是一種「使之明確化的技術」(technology of explicitness)。我們今天所說的「機械化」(mechanization),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它不過是將自然以及我們自身天性的某些方面,轉譯成被放大和専門化的形式。輪子,就是將我們雙腳的行走功能,轉譯成了旋轉運動的機械形式。
所以,所有的媒介都是主動的隱喻(active metaphors),它們都具有將經驗轉譯成新形式的力量。金錢是一種隱喻,它將一個農夫的勞動轉譯成理髮師的勞動,再轉譯成工程師的勞動。時鐘是一種隱喻,它將我們對時間流逝的有機感受,轉譯成了均勻的、可視化的、可分割的空間單位。
這個「轉譯」的過程,並非沒有代價。每一次轉譯,都會放大某些方面,同時也必然會省略、扭曲或簡化另一些方面。就像把一首充滿情感的詩歌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總會失去一些原文的韻味和微妙之處。拼音文字的出現,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它成功地將萬千語言的聲音,轉譯成了區區二十幾個視覺符號,這是一個驚人的成就。但代價是,它犧牲了象形文字或漢字那樣的媒介所能承載的豐富的、整體的、充滿文化內涵的世界。它將一個多感官的經驗,主要轉譯成了單一的視覺經驗。
理解了「媒介作為轉譯器」這個基本原理後,我們就能洞察電力時代正在發生的深刻變革。麥克魯漢指出,在電力時代,我們正在目睹一場終極的轉譯:我們自身正在越來越多地被轉譯成資訊的形式,朝向意識的技術性延伸。
這句話聽起來很科幻,但它描述的是正在發生的現實。想想看:
- 電力媒介的本質:電力媒介,如電報、電話、電視、電腦,其傳輸和儲存的不再是實體的商品(如石頭或紙莎草紙上的文字),而是純粹的資訊。我們的中樞神經系統——這個處理感知和思想的器官——已經通過電力媒介被延伸到了我們的體外,包裹著整個地球。
- 自動化的邏輯:在電力自動化的時代,整個商業活動的核心變成了學習和認知。我們不再是通過體力勞動去改造物質,而是通過「命名」和「編程」(programming)一個過程,來讓它自動完成。所有的物質產品,都可以被看作是資訊迴路所召喚出來的實體商品。這意味著,所有的工作都將變成「有償的學習」(paid learning),而所有的財富都來自於資訊的流動。
- 意識的延伸:既然我們的中樞神經系統已經被外化,那麼下一步,將我們的意識本身也轉譯到電腦世界,就成為一個合乎邏輯的可能。這就是麥克魯漢所預言的「意識的技術性模擬」(technological simulation of consciousness)。到那時,我們或許可以對意識進行編程,使其免受娛樂世界那種「納西瑟斯式」幻覺的麻痺和干擾。
這個觀點也解釋了為何在電力時代,「共通感官」(common sense)的概念變得如此重要。在古典和中世紀哲學中,「共通感官」被認為是人類一種獨特的能力,它能將來自單一感官的經驗,轉譯給所有其他的感官,並將結果以一個統一的形象持續地呈現給心靈。這就是我們理性的標誌。電腦時代的來臨,讓我們有可能重新實現這一點。我們可以編程不同感官之間的比例,來模擬接近意識的狀態。
莎士士比亞在他的劇作《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中,早已描繪了這樣一個萬物皆可轉譯的黃金時代的圖景。劇中人說,他們的生活可以「在樹木中找到言談,在流動的小溪中找到書本,在石頭中找到箴言,在萬物中找到好處」。公爵讚歎道:「您真幸福,能把命運的固執,轉譯成如此寧靜甜美的風格。」這正是一個通過「編程」,可以將自然世界的材料以各種不同的風格和強度「播放」出來的世界。這與我們今天用電力技術大規模地做的事情何其相似。
這個「轉譯」的視角,也讓我們對一個古老的心理學概念有了新的理解。佛洛伊德認為,當我們無法將某些自然事件或經驗轉譯成有意識的藝術時,我們就會「壓抑」(repress)它。這種壓抑機制,也正是讓我們在面對作為我們自身延伸的媒介時,產生麻木感的原因。我們沒有有意識地去「轉譯」或理解這些媒介對我們的影響,所以我們將它們「壓抑」了,使其在潛意識層面運作。
總結一下,「媒介作為轉譯器」這個論點,為我們揭示了媒介與人類經驗之間最深層的互動機制。它告訴我們:
- 所有媒介(從語言到電腦)都是一種轉譯技術,它們將我們的經驗從一種形式轉換為另一種。
- 這個轉譯過程既是能力的放大(讓我們能把握更廣闊的世界),也是經驗的簡化和重塑(強調某些感官,壓抑另一些)。
- 媒介本身就是主動的隱喻,它不斷地重塑我們的感知和意識。金錢、時鐘、字母表,都是如此。
- 在電力時代,我們正在經歷一場終極的轉譯,即將我們自身的存在(包括意識)轉譯為資訊的形式。這將徹底改變工作的定義,使「學習」本身成為主要的生產活動。
通過「轉譯器」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一部連貫的人類技術史。從口語將直接經驗轉譯為聲音,到文字將聲音轉譯為視覺,再到電力將我們的整個神經系統轉譯為全球資訊網絡。每一步都是一次延伸,一次轉譯,一次對人類存在狀態的深刻重構。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明白,我們不僅僅是在使用工具,我們是在不斷地將自己「轉譯」到我們所創造的工具之中,並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被重新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