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即訊息(五)

好的,我們已經探討了麥克魯漢思想的幾個關鍵支柱:媒介即訊息、冷熱媒介的區分、過熱媒介的逆轉規律,以及我們對自身科技延伸物那種「自戀又麻木」的心理狀態。現在,我們將進入一個更為動態和複雜的領域,探討不同媒介之間相遇時會發生什麼。這就是第五個主要論點:混合能量:危險的關係(Hybrid Energy: Les Liaisons Dangereuses)

這個標題本身就充滿了張力。「Hybrid Energy」(混合能量)點明了核心現象:當兩種媒介相遇、雜交或結合時,會釋放出巨大的、全新的能量,如同核分裂或核聚變一樣。「Les Liaisons Dangereuses」(危險的關係)是法國十八世紀一部著名書信體小說的標題,描寫了複雜而危險的情感與權力關係。麥克魯漢借用它,不僅是為了增添一絲戲劇色彩,更是為了強調媒介之間的相互作用,其結果往往是不可預測的、充滿變革性的,甚至帶有破壞性的「危險」。

想像我正在向我的朋友解釋,為什麼有些發明會突然改變世界,而另一些則不會。我會說:「單獨看一種媒介,就像只看一個演員。但真正精彩的戲劇,往往發生在演員們的互動之中。麥克魯漢發現,媒介也是如此。當兩種媒介相遇,就像兩個化學物質混合,它們會產生劇烈的反應,釋放出驚人的能量,並催生出全新的事物。 這種『混合』,是理解技術變革和社會轉型的一把關鍵鑰匙。」

這個「混合能量」的原則,在歷史和我們當代生活中隨處可見。

  1. 口語文化與文字文化的混合:這是麥克魯漢認為最具爆炸性的混合。當拼音文字這種高度視覺化、分析性的「熱」媒介,被引入一個以聽覺為主導、整體感知的「冷」的口語部落文化時,其結果是劇烈的社會「大分裂」(fission)。它賦予了人「一隻眼睛去換一隻耳朵」(an eye for an ear),將個體從部落那種緊密的情感和親屬關係網絡中解放出來,創造了獨立的、法律面前平等的「公民」。這種我們稱之為「西化」的過程,釋放了巨大的個人能量和侵略性。看看當今世界那些正在經歷識字過程的「後進」地區,我們就能感受到這種混合能量的威力。然而,故事還有另一面。在我們這個電力時代,正在發生一場反向的混合。電力媒介(如廣播、電視)正將口語和部落的「耳朵」文化,重新帶回到我們這個高度識字的西方世界。這種融合(fusion)——將已經習慣了個人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碎裂化個體,重新包裹在一個電磁場域中——其能量釋放可能比前一種分裂更為猛烈。麥克魯漢將前者比作原子彈,後者比作氫彈。它迫使我們這些習慣了分離和疏離的西方人,重新學習如何深度地、整體地與他人相互依存。這種內部的文化衝突,正是我們時代焦慮的根源之一。
  2. 有聲電影的誕生:這是一個極佳的具體例子。無聲電影(視覺媒介)本身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但當它與一種新的媒介——聲音(聽覺媒介)——混合時,「有聲電影」這個全新的、能量巨大的媒介就誕生了。正如電影理論家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所說:「正如無聲電影渴望聲音,有聲電影也渴望色彩。」這揭示了一種媒介內在的、尋求與其他媒介結合以求「完整」的驅動力。聲音的加入,不僅僅是錦上添花,它徹底改變了電影的敘事方式、表演風格和觀眾的體驗。它釋放了新的戲劇可能性。
  3. 印刷與蒸汽機的混合:印刷術本身已經是一場革命。但當它與蒸汽機這個提供強大動力的機械媒介混合時,就產生了高速輪轉印刷機。這種混合極大地加速了資訊的生產和傳播,催生了廉價的大眾報紙,塑造了現代新聞業,並進一步強化了民族主義和公共輿論的力量。
  4. 輪子與線性原則的混合:輪子本身是一個古老的發明。但當它以「串聯」(tandem)的形式排列,並與源於印刷術的線性、連續原則相結合時,就產生了空氣動力學的平衡,最終催生了自行車飛機。這是兩種看似無關的媒介原理(旋轉運動和線性序列)的驚人混合。

麥克魯漢認為,正是這種混合的時刻,是真理與啟示的時刻(a moment of truth and revelation)。在兩種媒介的交界地帶,我們最有可能從單一媒介施加給我們的「納西瑟斯式的麻醉」中驚醒過來。當我們同時體驗兩種媒介時,它們各自的輪廓和偏見會變得異常清晰。例如,當你從閱讀一本小說(印刷媒介)轉換到觀看它的電影改編版(電影媒介)時,你會立刻意識到兩種媒介在敘事節奏、細節描寫、情感營造上的巨大差異。這種對比讓我們能夠「站在」媒介之外,去觀察和理解它們各自的結構和力量。

這個「混合能量」的原則,不僅僅是技術史的觀察,它還是一種創造性發現的方法

  • 藝術家總是率先發現並利用這種混合能量的人。喬伊斯(James Joyce)的作品,就是電影剪輯、爵士樂節奏、報紙版式和古典神話等多種媒介形式的巨大混合體。艾略特(T. 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同樣融合了爵士樂、電影蒙太奇和多種語言的碎片。他們通過將一種媒介的結構或效果嫁接到另一種媒介上,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藝術強度。
  • 現代的「操作研究」(Operations Research) 也將這種混合原則程序化,作為一種創造性發現的技巧。通過將來自不同領域的模型或方法進行雜交,來尋找解決複雜問題的新路徑。
  • 戰爭與遷徙,作為兩種極端的社會形態,本身就是文化大混合的催化劑。在這種劇烈的衝擊和交流中,舊有的形式被打破,新的思想和技術得以釋放,從而產生巨大的社會能量。

麥克魯漢還警告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會不知不覺地成為這種混合能量的試驗品。他舉了五角大廈的例子:噴射機(高速交通媒介)的出現,使得世界各地的專家可以隨時被召回總部進行口頭匯報。於是,噴射機、口頭報告打字機(書面記錄媒介)這三者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全新的工作流程。結果是,辦公桌上的書面工作堆積如山,而人們又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在旅途和會議上。這種高速運轉的資訊混合體,極大地改變了決策的模式和壓力。

更有甚者,當我們的中樞神經系統本身通過電力技術被延伸到體外時,我們的整個私人和公共生活都變成了資訊處理過程。我們吃的每一口口香糖,都可能被某個電腦記錄下來,轉化成社會科學的概率曲線。我們變成了我們自己創造的資訊系統的一部分。這就是電力技術與我們所有舊有生活模式的終極混合,其釋放的能量正在重塑一切。

最後,麥克魯漢提醒我們,在所有媒介的混合中,有一個最容易被忽略但又最普遍的現象:一個媒介充當另一個媒介的「內容」。正如前面所討論的,這會模糊我們對兩種媒介運作方式的觀察。電燈是一個例外,因為它沒有「內容」,它的訊息就是純粹的改變。因此,麥克魯漢說,如果學生能夠沉思電燈這種媒介改變了它所觸及的一切時間、空間、工作和社會結構的力量,他就能掌握所有媒介重塑我們生活的力量之鑰。

總結來說,「混合能量」這個論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動態的、關係性的視角來理解媒介。它告訴我們:

  1. 媒介並非孤立存在,它們不斷地相互作用、相互滲透。
  2. 當兩種或多種媒介相遇和混合時,會釋放出巨大的、具有變革性的新能量,催生出新的形式和結構。
  3. 這個混合的時刻,是我們擺脫單一媒介催眠、洞察媒介本質的最佳時機。
  4. 無論是藝術創作、科學發現還是社會變革,其背後往往都有這種「混合能量」在起作用。

理解了這個論點,我們就不會再將技術的發展看作是一連串孤立發明的簡單疊加,而會將其視為一個複雜的、充滿了「危險關係」的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中,每一次媒介的相遇,都可能引發一場深刻的、改變遊戲規則的能量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