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即訊息(四)

好的,我們繼續深入麥克魯漢思想的心理學層面。在理解了媒介的本質、冷熱屬性以及其發展的逆轉規律後,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浮現出來:為什麼我們人類對於這些深刻改變我們自身存在的媒介,總是表現得如此後知後覺、甚至麻木不仁?為什麼我們能輕易地接受自己身體的延伸,卻又對其後果如此盲目?麥克勞漢用一個古老的希臘神話來回答這個問題,這就是他的第四個主要論點:小發明愛好者:自戀作為麻醉劑(The Gadget Lover: Narcissus as Narcosis)

這個標題本身就包含了論點的核心。「Gadget lover」(小發明愛好者)指的就是我們每一個擁抱新科技的現代人。「Narcissus」(納西瑟斯)是希臘神話中美少年愛上自己水中倒影的故事。而「Narcosis」(麻醉)則是解開整個謎題的鑰匙,這個詞源自希臘語 narkōsis,意為「麻木、昏迷」。

讓我們用費曼學習法,把這個深刻的心理洞察娓娓道來。

想像我正在向我的朋友解釋,為什麼我們對手機、對網路如此沉迷,卻又很少去思考它們究竟如何改變了我們。我會從納西瑟斯的神話開始,但會用麥克魯漢獨特的視角來重新解讀它。

傳統上,我們都認為納西瑟斯的故事是關於「自戀」(self-love),說他愛上了他自己。但麥克魯漢指出,這是一個巨大的誤解,也是我們這個高度技術化、因此高度「麻醉化」的文化的典型偏見。神話的重點並不在於納西瑟斯愛上了「他自己」。恰恰相反,納西瑟斯之所以會沉溺其中,正是因為他「沒有」認出水中的倒影就是他自己。 他將那個影像誤認為是「另一個人」。如果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延伸或複製品,他對那個影像的感覺將會完全不同。

這就是理解這個論點的第一把鑰匙。人類會立即被自己在任何自身之外的物質中的延伸(extension)所深深吸引和催眠。 水中的倒影,就是納西瑟斯自己的一種延伸。這個延伸出來的影像,反過來對他的感知系統產生了一種「麻痺」效應,使他進入了一種恍惚的、封閉的狀態。他變成自己延伸影像的「伺服機制」(servo-mechanism),不斷地與之互動,卻完全沒有意識到互動的對象正是他自身的一部分。就像神話中的寧芙仙子厄科(Echo),她只能重複納西瑟斯話語的片段來試圖贏得他的愛,但終究是徒勞的。因為納西瑟斯已經被「麻醉」了,他對周遭的一切,包括對厄科的呼喚,都失去了反應。

現在,讓我們把這個神話的邏輯應用到所有的「科技」或「媒介」上。任何科技,都是我們身體或感官的一種延伸。 輪子是我們腳的延伸,衣服是我們皮膚的延伸,書本是我們眼睛的延伸,電話是我們聲音和耳朵的延伸,而電腦和網路,則是我們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

當我們使用這些科技時,我們就像納西瑟斯凝視水中的倒影一樣。我們立即被這些自身能力的放大和延伸所吸引。我們愛上了這些「小發明」(gadgets),它們讓我們感到強大、便捷。但正是這種迷戀,伴隨著一種深刻的「麻醉」效應。我們在使用這些媒介的同時,我們的感知系統為了適應這個新的延伸,會自動地將被延伸的那個部分以及延伸物本身給「麻痺」掉,讓我們對其存在及其影響變得無意識。

這背後有著深刻的生理學和心理學基礎。麥克魯漢引用了漢斯・勞葉(Hans Selye)和阿道夫・喬納斯(Adolphe Jonas)等醫學研究者的理論,他們認為,所有對我們身體的延伸,無論是健康的發明還是病態的症狀,都是身體為了維持內部平衡而做出的一種「自體截割」(autoamputation)。

想像一下,當身體的某個部分承受了過度的刺激或壓力,而我們的感知系統又無法定位或迴避這個刺激源時,中樞神經系統會怎麼做?它會採取一種保護策略,就是「截斷」或「隔離」那個受創的器官、感官或功能,以保護整個系統的穩定。這就像壁虎在危急時會斷尾求生一樣。

新發明的刺激源,正是社會或個人所面臨的壓力,例如節奏的加快、負荷的增加。以輪子為例,當書寫和貨幣等媒介加速了社會交換,導致運輸壓力劇增時,將「腳」的功能延伸出去,或者說「截割」出去,就成為一種必要的應對。輪子作為一種「反刺激物」(counter-irritant),反過來又通過放大一個孤立的功能(腳的旋轉運動),帶來了新的行動強度。而我們的神經系統,只有通過麻痺或阻斷對這一過程的感知,才能承受這種強度的放大。

這就是納西瑟斯神話的現代版:我們延伸出去的影像(或科技),本身就是由刺激性壓力引發的「自體截割」。而作為反刺激物,這個影像(或科技)產生了一種普遍性的麻木或休克,使我們無法辨認出它。自體截割禁止了自我辨認。

這個原理可以解釋很多現象。當一個人突然從高處墜落時,他會瞬間體驗到對所有疼痛和感官刺激的免疫。因為中樞神經系統必須保護自己免受劇烈衝擊。這種休克狀態,就是一種全身性的麻醉。同樣地,當一項新技術衝擊社會時,整個社會也會進入一種麻木的休克狀態。我們每天都在使用它,卻對它的深遠影響毫無察覺。我們的語言中充滿了這種自體截割的表達,例如我們說「快要被逼瘋了」(going out of my mind)、「氣得跳腳」(jump out of my skin),這些都暗示著一種想要從過度刺激的自我中脫離出來的衝動。

更進一步地,每一次「自體截割」——也就是任何一項技術的延伸——都必然要求我們身體裡其他所有器官和感官進行一次新的重組和平衡,麥克魯漢稱之為「閉合」(closure)。我們的感官系統是一個總量為百分之百的整體。當某一個感官(比如視覺)因為一項新技術(比如印刷術)而被極度強化和放大時,其他的感官(聽覺、觸覺等)就必須被壓抑或調整,以達到一個新的平衡。

例如,拼音文字的出現,極大地強化了視覺,壓抑了聽覺和觸覺,從而催生了個人主義和內省等人類特質。反過來,當電視這個觸覺性的媒介進入我們這個高度視覺化的文化時,它又重新打開了我們通往聽覺-觸覺世界的大門,讓我們對口語、美食和造型藝術產生了新的興趣。這就是感官的「閉合」作用。我們無法拒絕這種由新媒介引發的感官重組。當你開始使用一項新技術時,你就必須接受它所帶來的一整套全新的感知規則。

這個觀點也被希伯來詩篇所印證:「他們的偶像是金的,銀的,是人手所造的。有口卻不能言,有眼卻不能看… 造他的要和他一樣,凡靠他的也要如此。」(詩篇 115 篇)。這句話精準地道出了媒介的塑造力:我們成為我們所注視的(we become what we behold)。當我們持續地擁抱和使用我們的技術時,我們就與它們建立了「伺服機制」的關係。我們為這些作為我們自身延伸的物件服務,就像印地安人是他的獨木舟的伺服機制,牛仔是他的馬的伺服機制,而現代白領則是他的時鐘的伺服機制。

最令人警醒的是,麥克魯漢認為,在電力時代,人類延伸出去的,不再僅僅是手、腳、皮膚等局部器官,而是我們的中樞神經系統本身。這是一種終極的、可能是絕望和自殺性的「自體截割」。彷彿中樞神經系統再也無法依賴肉體器官來作為緩衝,來抵禦外部世界無情的機械化衝擊。當我們將神經系統置於體外時,我們必須對它進行戰略性的麻痺,否則我們將會死去。因此,這個充滿焦慮的電力時代,同時也是一個無意識和冷漠的時代。但弔詭的是,它也恰恰是一個對無意識的意識空前高漲的時代。

總結一下,「自戀作為麻醉劑」這個論點,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深刻的、關於人與技術關係的心理圖像。它告訴我們:

  1. 我們對科技的沉迷,源於對自身能力延伸的迷戀,這是一種納西瑟斯式的投射,但關鍵在於我們並未認出投射的對象就是自己。
  2. 這種迷戀伴隨著一種心理和生理上的「麻醉」效應,這是身體為了應對新延伸所帶來的過度刺激而啟動的「自體截割」式自我保護機制。
  3. 每一次延伸都破壞了原有的感官平衡,並要求我們的整個感知系統進行一次新的「閉合」或重組,從而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們的內在世界。
  4. 正是這種麻醉和無意識的狀態,使得我們難以察覺媒介的真正訊息,總是關注於內容,而忽略了形式的塑造力。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明白為何面對媒介的衝擊,人類總是處於一種「夢遊」狀態,也才能開始思考,如何才能從這種「納西瑟斯式的恍惚」(Narcissus trance)中醒來,有意識地去審視和駕馭那些我們親手創造出來的、強大的延伸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