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茲拉·克萊恩《為什麼我們製造對立》(三)

我們已經理解了《為什麼我們製造對立》中關於個體心理和身份認同如何被極化所塑造的核心論點。現在,我們將把視角從內部轉向外部,探討這些被「超級認同」所驅動的個體,是如何與外部的政治系統——特別是媒體和選舉制度——相互作用,從而形成一個不斷加劇、難以逃脫的極化回饋循環。

媒體的分裂——從「左右之爭」到「關注與否」的鴻溝

在探討媒體如何加劇極化時,我們通常會想到福斯新聞(Fox News)與 MSNBC 的對立,也就是所謂的「同溫層」或「回音室」效應。但克萊恩指出,在這種左右之爭的表面之下,存在一個更根本、更具決定性的分裂:那就是對政治「感興趣的人」與「不感興趣的人」之間的分裂。 這個分裂,是理解現代媒體生態的關鍵。

想像一下 50 年前的媒體環境。那時候,資訊的選擇非常有限。你就好像住在一棟只有三個頻道的電視機的公寓裡,這三個頻道分別是 ABC 、 NBC 和 CBS 。晚上七點,三個頻道都在播放晚間新聞。即使你對政治一點興趣都沒有,你只是想看個電視劇,但在電視劇開始前或結束後,你總會不可避免地看到一些關於總統、國會或越南戰爭的新聞。同樣地,你家裡訂的報紙,頭版是政治新聞,體育版在後面。你想看體育,就必須先翻過政治。

在這種環境下,政治新聞是「綑綁銷售」的。它就像超市購物籃裡你並不特別想要、但結帳時必須一起買單的蔥和薑。因此,不論人們對政治的興趣高低,大家接收到的基本政治資訊量是差不多的。

現在,我們來到數位時代。媒體環境變成了一個擁有無限頻道的超級電視。你不僅可以看福斯新聞或 CNN,你還可以看專門播放烹飪、旅遊、電玩、貓咪影片的頻道。在網路上,你可以深入研究任何政治議題,但你也可以花一整天時間在 YouTube 上看搞笑影片、在 Netflix 上追劇、在 Instagram 上看網紅。

政治新聞不再是「綑綁銷售」的必需品,它變成了貨架上成千上萬種商品中的一種,你可以自由選擇要不要把它放進你的購物車。這就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分水嶺:

  1. 對政治高度感興趣的人(政治愛好者):他們像是政治新聞的「饕客」。他們擁有前所未有的資源去滿足自己的興趣,可以閱讀各種觀點、追蹤每一個細節。他們接收到的政治資訊量呈爆炸性增長。
  2. 對政治不感興趣的人(普通大眾):他們現在可以輕易地完全避開政治新聞。他們可以一整天都沉浸在娛樂、體育和生活中,完全不接觸任何關於國會辯論或外交政策的資訊。他們接收到的政治資訊量反而可能比 50 年前更少。

這個「關注與否」的鴻溝,是理解後續一切媒體現象的前提。因為它徹底改變了媒體的商業模式。過去,媒體的目標是盡可能吸引「所有人」,所以內容要溫和、中立,不能得罪任何一方。而現在,政治媒體的目標,是去服務那一小群「政治愛好者」,並想辦法把更多人變成政治愛好者。

那麼,要如何吸引這些政治愛好者,並讓更多人對政治產生興趣呢?答案很簡單:讓政治變得像一場激烈的體育比賽。你要強化身份認同、突出衝突、製造英雄和惡棍。因為驅動人們關注政治的,往往不是枯燥的政策分析,而是歸屬感和輸贏的激情。

因此,現代媒體的首要分裂,不是左與右,而是 「關注」與「不關注」。這個分裂導致了政治媒體的受眾越來越窄化和極端化。媒體為了在激烈的注意力爭奪戰中生存,不得不迎合這批核心受眾的口味,提供更多關於身份認同、黨派鬥爭和情感衝突的內容。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媒體內容變得越來越聳動、越來越充滿敵意。它不是在服務所有公民,而是在服務那一群將政治視為生命中最重要娛樂的「粉絲」。

「後說服時代」的選舉——從爭取中間選民到動員基本盤

媒體環境的改變,直接導致了選舉策略的根本性轉變。克萊恩指出,美國政治已經進入了一個 「後說服時代」(Post-Persuasion Era)。在過去,選舉的核心任務是說服那些立場搖擺的「中間選民」。但現在,這個任務已經變得次要,取而代之的是動員和激化自己的「基本盤」

想像一下選舉是一場拔河比賽。

  • 舊的拔河比賽(說服時代):在比賽場地的中間,站著一大群沒有固定隊伍的「中間選民」。兩邊的隊伍(民主黨和共和黨)大部分力氣都花在向這群中間選民喊話,試圖把他們拉到自己這邊來。誰能爭取到更多的中間選民,誰就能贏得比賽。因此,兩隊的策略都比較溫和,口號也比較模糊,希望能吸引盡可能多的人。這就是比爾·柯林頓時代的選舉策略,他把自己定位成一個能被兩邊都接受的「新民主黨人」。
  • 新的拔河比賽(後說服時代):現在,場地中間的「中間選民」幾乎消失了。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早早地站好了隊,穿上了自己隊伍的隊服。這時候,比賽的勝負關鍵,就不再是去說服對方陣營的人倒戈(因為幾乎不可能),而是確保自己這邊的每一個隊員都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拉繩子

這個轉變的背後,是我們前面討論過的所有原因的總和:兩黨的「大洗牌」讓選民的立場變得更清晰;「超級認同」讓轉換陣營的代價變得極高;充滿黨派色彩的媒體環境不斷加強人們的既有信念。

這導致了選舉策略的根本轉變。競選團隊不再把主要資源投入到製作溫和中立的廣告去說服中間選民,而是投入到更具針對性的行動中:

  1. 數據分析:精準地找出誰是我們的支持者。
  2. 身份動員:用最能觸動他們「超級認同」的語言和議題(例如墮胎、移民、槍枝管制)來激怒他們,讓他們感覺到這是一場「存亡之戰」。
  3. 催票行動:確保這些被激怒的支持者最終會出門投票。

這就是為什麼你看見的選舉廣告越來越負面,充滿了對對手的攻擊。因為「害怕對方贏」比「希望我方贏」是更強大的投票動機。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像川普和桑德斯這樣在傳統政治光譜中被視為「極端」的候選人能夠崛起。他們成功的秘訣,不是去說服中間派,而是用最純粹、最不加掩飾的語言,點燃了基本盤選民心中最深的熱情和恐懼。

因此,選民的極化導致了選舉策略的極化,而選舉策略的極化又反過來加劇了選民的極化。這是一個典型的回饋循環。當政治家們發現,最有效的競選方式是加深對立、製造恐懼時,整個政治體系就會不斷地自我激化,把所有人都捲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動員戰爭中。

失能的制衡——當制度設計遭遇部落戰爭

在前面所有論點的基礎上,克萊恩提出了對美國政治體制最深刻的憂慮:美國的憲法制度,是為一個不存在的政治現實所設計的。 這套制度原本賴以運轉的那些不成文的「君子協定」和「妥協文化」,在今天這種部落式的身份戰爭面前,正在迅速失靈,甚至變成了加劇危機的工具。

讓我們用一個建築的比喻來理解。

想像一下美國的政治體制是一座設計精巧的古老建築。這座建築的設計師(開國元勳們)在設計時,有一個基本假設:這座建築裡居住的,將是來自不同家庭、但彼此尊重、願意協商的鄰居。因此,他們設計了很多需要大家共同合作才能使用的設施:

  • 參議院的「冗長辯論」(Filibuster):這就像一個公共會議室的規則,規定了任何一個住戶都可以一直發言,直到所有人都同意結束討論才能投票。設計師認為,這能確保少數人的聲音被聽到,促使大家達成共識。
  • 分權制衡(Checks and Balances):總統和國會分別由不同的選舉產生,就像是公寓的管委會主席和住戶代表大會是分開選的。設計師認為,這能防止任何一方獨大。
  • 債務上限(Debt Ceiling):這就像一個奇怪的規定,管委會可以決定花錢裝修大樓,但每次要付工程款時,還需要所有住戶再投一次票同意付款。設計師可能覺得這能增加財政責任感。

在過去,當住戶們還比較溫和、彼此留有餘地時,這座建築運轉得還不錯。大家知道「冗長辯論」這個規則不能濫用,否則所有事都辦不成;大家知道管委會主席和住戶代表雖然有分歧,但最終還是要合作;大家知道不能真的投票拒付工程款,否則大樓會信用破產。這些都是不成文的默契

但現在,這座大樓裡住進了兩個水火不容的敵對幫派——民主黨和共和黨。他們把彼此視為死敵,他們的目標不是合作管理好大樓,而是徹底擊敗對方。

於是,這座建築的設計缺陷就暴露無遺了:

  • 「冗-長辯論」變成了武器:過去用來促進妥協的工具,現在變成了少數黨癱瘓多數黨議程的常規武器。任何一個法案都需要 60 票才能通過,這在極化的時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導致國會陷入長期癱瘓。
  • 分權制衡變成了「否決政體」(Vetocracy):當總統和國會由不同黨派控制時,合作變成了奢望,互相否決、讓對方一事無成,成了最好的競選策略。因為如果政府癱瘓,選民就會怪罪執政黨,從而讓在野黨在下次選舉中獲利。
  • 債務上限變成了「核訛詐」:在野黨發現,他們可以威脅拒絕提高債務上限(也就是拒付工程款),以此來勒索執-政黨,要求對方在其他政策上讓步。這無異於拿著核彈按鈕,威脅要炸毀整個全球金融體系。

這就是本書最後,也是最令人警醒的論點:美國政治制度的根本危機,在於它的硬體(憲法和制度規則)和軟體(政黨文化和身份認同)已經完全不匹配。 我們的制度設計是建立在「妥協」和「克制」的文化之上的,但我們的政治現實卻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部落戰爭。

克萊恩認為,像共和黨領袖麥康奈爾(Mitch McConnell)拒絕為歐巴馬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舉行聽證會,這不是他個人的道德敗壞,而是這個失能系統下的「理性」選擇。在一個贏家通吃的零和博弈中,任何能打擊對手、為本方爭取優勢的手段,都會被認為是合理的。

因此,僅僅更換政治人物是沒有用的,因為任何一個理性的人被放進這個系統裡,都會被迫按照這個系統的殘酷邏輯行事。解決之道不在於呼喚更高尚的品德,而在於改革制度本身,讓它能夠適應這個已經無法逆轉的極化現實。

這三大論點——媒體分裂、選舉策略轉變、制度失靈——共同描繪了一幅令人沮喪的圖景:一個被「超級認同」綁架的公眾,在一個迎合極化的媒體環境中,參與一場只為動員基本盤的選舉,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為合作而非對抗所設計的、日益失能的政治體制中。這是一個完整的、自我加強的極化機器,將美國政治推向了危險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