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茲拉·克萊恩《為什麼我們製造對立》(一)

當代美國政治的極化並非源於個別政治人物的低劣品德或選民的非理性,而是一個由多重系統交互作用所催生的結果。這個系統的核心驅動力,是政治認同(Political Identity)的力量。在過去幾十年裡,美國人的多重社會認同——包括種族、宗教、地理、文化甚至心理特質——已經與他們的政黨認同高度重疊,融合成一種威力巨大的 「超級認同」(Mega-Identity)。這種超級認同不僅改變了選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改變了政治人物、媒體和整個政治體制的運作邏輯,形成了一個不斷自我加強的極化回饋循環,最終將美國政治推向了危機的邊緣。

2016 年大選的真正謎團,不是「發生了什麼」,而是「什麼沒發生」

首先,我們必須理解這本書提出的最反直覺、也最基礎的一個論點。作者伊茲拉·克萊恩(Ezra Klein)開篇就挑戰了我們對 2016 年美國總統大選的普遍認知。許多人,尤其是希拉蕊的支持者,都想問:「川普是怎麼贏的?」他們認為這是一次偏離常軌、如同系統故障般的選舉,因為川普這位候選人言行舉止都極其不尋常。然而,克萊恩引用政治學家賴利·巴特爾斯(Larry Bartels)的觀察,提出了ㄧ個更深刻的問題:如果 2016 年的選舉如此怪異,為什麼從數據上看,它又如此「正常」?

想像一下,你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氣象學家,正在分析一場剛剛席捲城市的超級颶風。你知道這場颶風的風速、降雨量都打破了歷史紀錄,其破壞力理論上是毀滅性的。但當你調閱城市各處的監測數據時,卻驚訝地發現,只有少數幾扇窗戶破了,大部分建築物完好無損,城市的整體結構幾乎沒變。這時,你最關心的問題,不會是「為什麼那幾扇窗戶破了?」,而是一個更根本的謎團:「為什麼這座城市如此堅固?是什麼樣的結構力量,讓一場史無前例的颶風,造成的結果看起來卻跟一場普通的小風暴差不多?

這就是克萊恩看待 2016 年大選的視角。川普就是那場超級颶風,他嘲笑戰爭英雄、暗示對手父親是刺客、吹噓自己的性器官、散播陰謀論,他的人格特質和政治素養在選民眼中是極度不合格的。然而,選舉後的出口民調數據這份「城市監測報告」卻顯示:

  • 性別投票:2012 年,羅姆尼贏得了 52% 的男性選票;2016 年,川普也贏得了 52% 的男性選票,完全一樣。女性選票的差距也非常微小。儘管這是一場被認為會因性別議題而極度分裂的選舉,數據上卻看不出地震般的變化。
  • 白人投票:2012 年,共和黨贏得了 59% 的白人選票;2016 年,這個數字是 57% 。沒有顯著的波動。
  • 西班牙裔投票:儘管川普以攻擊墨西哥移民的言論開啟競選之路,他得到的西班牙裔選票比例(28%)甚至還比 2012 年的羅姆尼(27%)高出一個百分點。
  • 政黨忠誠度:儘管川普被許多保守派菁英視為對保守主義的威脅,但他依然贏得了 88% 的共和黨人支持,僅比過去幾屆候選人低了幾個百分點。

這些數據揭示的,不是一場政治版圖的劇烈重劃,而是一種驚人的穩定性。這穩定性本身,才是最令人不安的真相。它告訴我們,有一股比候選人個人特質更強大的力量在支配著美國政治。這股力量,就是政治極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所帶來的身份認同枷鎖。

這個論點的重要性在於,它將我們的注意力從「怪罪個人」轉移到「理解系統」。如果我們只問「川普為什麼贏了那幾萬張關鍵選票?」,我們會得到很多看似合理的答案:柯米(James Comey)的信、俄羅斯的干預、性別歧視等等。但這些只是在解釋那幾扇被吹破的窗戶。克萊恩真正想問的是:「是什麼讓一個像川普這樣的候選人,能夠在一開始就獲得與任何一位傳統共和黨候選人幾乎同樣多的基礎支持?

答案就是,美國選民的黨派認同已經變得如此根深蒂固,如此僵化,以至於它像一條巨大的引力軌道,無論被投入什麼樣奇形怪狀的物體,最終都會被拉回那條熟悉的、可預測的路徑上。選民投票時,他們看到的不是川普這個人,而是他身上貼的那個「共和黨」的標籤。只要這個標籤在,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因此,本書的第一個核心論點可以總結為:2016 年大選最值得研究的,不是川普的勝利,而是整個選舉結果在數據上的「正常性」。這種正常性揭示了美國政治極化的恐怖力量,它強大到可以「正常化」一個極度不正常的候選人,這也為本書接下來要探討的「身份政治」與「系統失能」拉開了序幕。

第二大論點:兩黨的「大洗牌」——民權運動如何催生了今日的意識形態對立

如果說第一個論點是診斷出了「症狀」(即極化強大到可以正常化異常),那麼第二個論點就是追溯「病因」:美國的兩黨是如何從過去意識形態混雜的鬆散聯盟,演變成今天這樣壁壘分明、水火不容的兩大陣營的?

克萊恩指出,在 20 世紀中葉,美國的兩黨政治與今天截然不同。那時的民主黨和共和黨,都像是一個「大雜燴」。

想像一下 50 年前有兩家大型超市,一家叫「民主超市」,另一家叫「共和超市」。這兩家超市的貨架上,商品都差不多。你在民主超市裡可以買到非常保守的「愛國牌」罐頭,也能買到非常激進的「進步牌」有機蔬菜。同樣地,在共和超市裡,你也能找到這兩種商品。所以,一個顧客走進哪家超市,並不能完全代表他的飲食偏好。他可能只是因為民主超市離家近,或者習慣了那裡的收銀員。這就是 1950 年代的美國政治,兩黨內部都有自由派和保守派,選民的選擇非常模糊。當時的政治學家甚至抱怨,兩黨太相似了,根本沒有給選民提供「有意義的選擇」。

那麼,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讓這兩家超市的商品變得涇渭分明呢?克萊恩指出,關鍵的轉捩點是 1960 年代的民權運動

在此之前,民主黨是一個奇特的聯盟:它包含了北方的工會、城市居民和自由派知識分子,但同時也包含了南方奉行種族隔離、極度保守的「迪克西民主黨人」(Dixiecrats)。這個聯盟之所以能維持,是因為全國性的民主黨為了獲取南方在國會的選票,長期對南方的種族主義政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一個骯髒的交易,它維持了黨內的和平,卻以犧牲非裔美國人的基本人權為代價。

然而,當民權運動的浪潮席捲全國,民主黨最終選擇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推動了《民權法案》。這個決定,就像是在「民主超市」裡貼出了一張公告:「本店全力支持多樣化和種族平等」。這一下,超市裡那些最保守的「愛國牌」罐頭愛好者——也就是南方的白人種族主義者——感到了背叛。他們發現這家超市不再代表他們的價值觀了。

與此同時,「共和超市」的經理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商機。像高華德(Barry Goldwater)這樣的候選人開始宣揚「州權」(states’ rights)——這是一個巧妙的暗語,意思是「聯邦政府別來管我們南方各州自己的種族問題」。這就等於共和超市向那些被民主超市趕出來的保守顧客招手說:「來我們這裡吧,我們尊重你們的傳統!」

於是,一場長達數十年的 「大洗牌」(The Great Sorting)開始了。

  1. 南方的保守派白人逐漸離開民主黨,投入共和黨的懷抱。
  2. 共和黨內的溫和派與自由派發現自己在黨內越來越孤立,許多人轉而支持民主黨。
  3. 這個過程像磁鐵一樣,不僅是關於種族議題的選民在移動。一旦兩黨在種族和地域上開始分化,其他的認同也開始跟著「歸隊」。相信傳統價值、篤信宗教、住在鄉村的人,發現共和黨越來越像他們的「同溫層」。而思想開放、世俗化、住在城市裡的人,則覺得民主黨更符合他們的身份。

最終的結果是,這兩家超市完成了徹底的轉型。「民主超市」的貨架上,現在全是標榜「多元、進步、平等」的商品。「共和超市」則專賣「傳統、保守、愛國」的產品。兩家超市的界線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這個「大洗牌」的過程,解釋了為什麼今天的政治極化如此深刻。它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而是歷經半個世紀的身份重組。當一個選民說「我是民主黨人」,他不再僅僅是說他支持某個政黨,他很可能同時在說:我支持種族平等、我相信政府應該提供更多社會福利、我可能住在城市、我對宗教持開放或無神論態度。反之亦然。

克萊恩強調,這種清晰化使得黨派之爭變得更加「理性」。因為當兩黨的政綱、價值觀和構成成員都如此不同時,選民忠於其中一方便有了更堅實的基礎。但同時,這也為下一階段更深層次的對立埋下了伏筆:當我們的政黨認同不僅僅是一種政治選擇,而是我們自身「是誰」的總和時,政治鬥爭就不再是政策辯論,而是一場關乎生存和尊嚴的身份戰爭

今日美國政治的對立格局,其歷史根源在於民權運動後兩黨的重新組合。這次「大洗牌」將原本混雜的政治身份進行了徹底的梳理和歸類,使得黨派之爭與美國社會最深層的身份裂痕——種族、宗教、地理、文化——完全重疊。這不僅讓政黨變得更純粹,也讓政治變得更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