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lein and Thompson《豐盛》(一)

現代美國社會面臨的許多重大危機,如氣候變遷、住房短缺、醫療保健成本高昂以及基礎設施落後等,並非源於資源、技術或解決方案的匱乏,而是一種「自我選擇的稀缺」(chosen scarcities)。作者認為,美國,特別是其自由派主導的政治力量,已經失去「建造」的能力,陷入一種只懂得分配、補貼和監管,卻無法有效率地創造和增加關鍵物資與服務供應的困境。


第一大論點:住房危機——關閉機會的現代邊疆

現在,我們來用費曼學習法深入剖析此一論點。想像一下,你要向一個完全不了解美國社會經濟,但非常聰明的高中生解釋這個問題。你不能只丟給他一堆數據和術語,而是要讓他真正理解問題的本質、來龍去脈及其深遠影響。

一個關於「魔法城市」的寓言

讓我們從一個簡單的故事開始。想像在一個國家裡,有幾座「魔法城市」。這些城市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任何搬進去的人,無論背景多麼平凡,都能變得更聰明、更有效率,賺到更多的錢,他們的孩子也能獲得更好的未來。這些城市就像是通往成功和幸福的自動扶梯。自然而然,全國各地的人都夢想著搬進這些魔法城市。

在過去,當很多人想搬進來時,城裡的人就會蓋更多的新房子、公寓,讓每個人都有地方住。城市會變得更擁擠,但同時也更有活力,因為源源不絕的新血帶來了新的思想和動力。

然而,有一天,住在城裡的「老居民」們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們看著自己舒適的房子和熟悉的街道,心想:「我們喜歡現在的樣子,不希望再有更多人進來了。新人會帶來交通堵塞、學校擁擠,還會擋住我們窗外的風景。」更重要的是,他們發現,因為想進城的人太多,房價一直在漲,他們自己的房子變成了價值連城的資產。如果繼續蓋新房子,房價上漲的速度可能就慢下來了。

於是,這些老居民聯合起來,制定了各種複雜的規則。他們說:「為了保護環境,這裡不能蓋高樓。」、「為了維護社區特色,這塊地只能蓋一棟房子。」、「為了確保安全,所有新建案都必須經過長達數年的審查和聽證會。」這些規則聽起來都很有道理,充滿了善意。

結果是什麼呢?蓋新房子的成本變得極其高昂,過程變得極其漫長,甚至根本不可能。於是,魔法城市的房價一飛沖天。只有那些本來就極其富有的人,才能買得起門票。那些最需要城市魔力的年輕人、普通家庭、懷揣夢想的創業者,全都被擋在了城外。

最終,這些魔法城市不再是機會的泉源,而變成了富人的專屬俱樂部。它們的魔力還在,但只為少數人服務。這個國家最珍貴的機會引擎,就這樣被自己人親手關閉了。

這個寓言,就是書中描述的美國頂尖城市——如舊金山、紐約、洛杉磯、波士頓——正在發生的真實故事。這就是「自我選擇的稀缺」。

城市為何重要?問題有多嚴重?

現在,我們需要用書中的具體論據來填充這個寓言。

首先,為什麼這些城市如此「有魔力」?書中引用了經濟學家愛德華·格萊澤(Ed Glaeser)和恩里科·莫雷蒂(Enrico Moretti)的觀點。他們指出,現代經濟的核心不再是製造實體商品,而是創造「思想」和「服務」。創新 thrives in proximity——在近距離的互動中蓬勃發展。當最聰明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會相互競爭、合作、激盪,產生 1+1>2 的效果。這就是為什麼像 Google 、 OpenAI 和高盛這樣的公司,即使面對天價的辦公室租金和員工薪資,也依然堅持把總部設在矽谷或紐約。這些城市是「創新的引擎」。

同時,它們也是「社會流動的引擎」。一個在 Google 工作的工程師,需要理髮、需要吃飯、需要看醫生,這就為理髮師、廚師和護士創造了更高薪的工作機會。經濟學家拉傑·切蒂(Raj Chetty)的研究也證明,一個貧困家庭的孩子如果搬到一個機會更多的社區,他們長大後收入更高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城市是普通人躋身中產階級的階梯。

然而,這個引擎正在熄火。書中用驚人的數據揭示了問題的嚴重性。在 1950 年代,美國中位數房價大約是年平均收入的 2.2 倍;到了 2020 年,這個數字變成了 6 倍。這意味著一個普通家庭需要不吃不喝工作六年,才能買得起一棟中位數的房子。在舊金山或紐約,這個數字還要高得多。

這導致了「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在過去,無論是高薪的律師還是低薪的清潔工,從貧窮地區搬到富裕地區都能改善生活。但現在,高昂的房價把清潔工擋在了門外。他們要么忍受數小時的極端通勤,要么只能放棄在頂尖城市尋找更好工作的機會。這條通往機會的古老路徑被堵死了,加劇了美國的貧富不均。更令人心碎的是,這導致了大規模的無家可歸問題。書中引用了《無家可歸是個住房問題》(Homelessness Is a Housing Problem)一書的觀點,有力地論證了無家可歸問題的根源不在於個人失敗(如毒品或精神疾病),而在於住房供應的嚴重短缺和租金的高昂。當一個城市沒有足夠的「音樂椅」時,總會有人被擠出去,而那些最脆弱的人,自然最先受害。

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書中指出了兩股交織在一起的強大力量,它們共同塑造了今天的困境。

第一股力量:經濟自利——「屋主投票者」(Homevoter)的崛起

在 1970 年代之前,房子主要被視為一個居住的地方。但隨後,由於通膨等因素,房子逐漸轉變為美國中產階級最重要的財富儲存工具。你的房子不僅是你的家,更是你畢生的積蓄和退休保障。

這就產生了一個致命的利益衝突。作為屋主,你的財富增值直接與住房市場的稀缺性掛鉤。供應越少,需求越高,你的房價就漲得越快。書中引用了作家耶路撒冷·德姆薩斯(Jerusalem Demsas)的尖銳觀點:「這個體系在本質上讓現有居民與新來者對立起來。」

於是,屋主們開始利用地方政治來保護自己的資產。他們在市政會議上發言,反對任何可能「改變社區風貌」(也就是增加住房供應)的新建案。他們支持更嚴格的分區法規(zoning laws),比如規定一塊巨大的土地上只能蓋一棟獨棟別墅,這就確保了只有富裕的買家才能進入他們的社區。這種以保護房產價值為核心的政治動機,成為了限制住房供應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動力。

第二股力量:崇高的初衷與意外的後果——環保主義的遺產

如果說經濟動機是故事的陰暗面,那麼意識形態動機則要複雜得多,甚至帶有一絲悲劇色彩。

書中描繪了二戰後美國「野蠻生長」的景象:高速公路像刀子一樣切開社區,工廠肆無忌憚地排放廢氣,河流因污染而燃燒,空氣中彌漫著煤煙。這是一個「醜陋的美國」(Ugly America)。

作為對這種破壞的反動,1960 和 70 年代興起了偉大的環保運動。這是一場必要且正義的運動。在兩黨共識下,美國通過了一系列里程碑式的環保法案,如《國家環境政策法》(NEPA)、《清潔空氣法》、《清潔水法》等。在加州,州長雷根簽署了被稱為 CEQA 的《加州環境品質法案》。這些法律的初衷是為了讓政府在採取重大行動前,必須充分評估其對環境的影響,並賦予公民透過訴訟來阻止破壞性項目的權力。

這場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美國的空氣和水質得到了顯著改善。然而,這些為了制衡強大政府和無良企業而設計的「剎車系統」,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它們被證明是阻止任何建設項目的絕佳武器。

最初,環保法規主要用來對抗煉油廠或高速公路。但很快,富裕社區的屋主們發現,他們也可以利用這些法律來阻止隔壁街區的公寓樓項目。他們會以「該項目會破壞本地物種棲息地」、「會增加交通流量導致更多碳排放」等理由提起訴訟。由於法律賦予了訴訟極大的權力,即便這些訴訟最終不一定成功,其漫長的法律程序也足以拖垮一個開發項目,使其成本飆升到無利可圖。

於是,一個旨在保護自然環境的崇高理想,淪為了維護富裕社區排他性和高房價的工具。這就是書中所說的「草坪標誌自由主義」(Lawn-Sign Liberalism)的諷刺之處:在舊金山,你隨處可見的院子裡插著「黑人的命也是命」、「沒有人是非法的」等充滿進步價值的標語,但這些標語所在的社區,卻透過分區法規和訴訟,堅決反對任何能讓有色人種或貧困家庭搬進來的平價住房項目。他們在象徵意義上是自由派,但在操作層面上卻是極端的保守派。

總結

所以,回到我們最初的寓言。魔法城市之所以關閉了大門,並非因為建房子的技術消失了,也不是因為缺少建材。而是因為城裡的老居民們,出於兩種動機——一部分是為了保護自己房子的價值(經濟自利),另一部分是揮舞著最初為了保護環境而制定的崇高旗幟(意識形態工具化)——聯手制定了一套讓蓋新房變得幾乎不可能的複雜規則。

這就是本書第一個核心論點的完整解釋。它告訴我們,住房危機不是一個簡單的市場失靈,而是一個深刻的政治失靈治理失靈。它揭示了現代自由主義的一個核心矛盾:一種旨在賦予個人權利以對抗強大機構的政治哲學,最終卻賦予了富裕的個人過多的權力,去否決那些能夠實現集體福祉(如住房充足、機會平等)的項目。解決方案不在於更多的補貼(那只會進一步推高價格),而在於勇敢地直面並改革那些善意但已然過時、甚至被濫用的法律和程序,重新恢復「建造」的能力。這為本書後續探討能源、科技等領域的「自我選擇的稀缺」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