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n Elster《心靈的煉金術:理性與情感》(四)

我們現在來到了整本書的論證核心,也是標題所揭示的關鍵議題:「理性與情感」的關係。前面我們建立了分析工具(機制)、找到了知識寶庫(古典智慧),並將情感置於社會歷史脈絡中。現在,Elster 要正面處理這個哲學史上爭論了數千年的問題。這構成了本書的第四個,也是最為複雜和辯證的論點。

情感既能破壞理性,也能支持理性,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是理性的必要條件;情感與理性的關係並非簡單的對立,而是一種深刻、多面向且充滿矛盾的互動。

這個論點直接挑戰了傳統的、二元對立的理性觀。傳統觀點通常將理性與情感視為一對勢不兩立的宿敵。柏拉圖將靈魂比作一架馬車,理性是駕馭馬車的車夫,而情感則是兩匹桀驁不馴的烈馬,一匹高貴,一匹卑劣,車夫的任務就是牢牢控制住這兩匹馬,不讓它們偏離正道。從斯多葛學派到笛卡爾,再到康德,主流的西方哲學思想或多或少都將情感視為理性的干擾、偏見的來源、需要被克服的弱點。一個「理性的人」通常被認為是冷靜、客觀、不受情緒影響的。

一個秉持傳統觀點的人可能會這樣質疑:「這不是很明顯嗎?當一個人怒火中燒時,他會做出愚蠢的決定;當一個人被愛情沖昏頭腦時,他會變得盲目;當一個人被恐懼支配時,他會錯失良機。情感顯然是理性的敵人,我們努力追求的不就是『感情用事』的反面嗎?」

Elster 的回答會是:「你所說的這些現象千真萬確,情感的確常常扮演破壞者的角色。但這只是故事的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如果你把情感從人類決策中完全移除,你得到的可能不是一個完美的『經濟人』(homo economicus),而是一個癱瘓的、無法做出任何決定的存在。」Elster 在此處同時從正反兩個方面,細緻地剖析了情感與理性的多重關係。

情感作為理性的破壞者(The Corrupting Power of Emotions)

首先,Elster 充分承認並系統化了情感對理性的負面影響。他將這些影響稱為「心靈的煉金術」中最黑暗的一面,即將理性的黃金扭曲為非理性的鉛塊。這種破壞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對信念(belief)的扭曲和對行動(action)的扭曲。

1. 對信念的扭曲:一廂情願的思考(Wishful Thinking)與反向酸葡萄心理

情感最常見的「腐蝕」方式,就是讓我們相信我們「想要」相信的東西,而非基於證據所應該相信的東西。這就是「一廂情願的思考」。一個深陷愛河的人,會無視對方身上所有明顯的缺點,只專注於那些支持自己「他/她是完美伴侶」這一信念的證據。一個疑心重重的丈夫,則會將妻子任何無心的舉動都解讀為不忠的證據。在這兩種情況下,情感都像一個強力的濾鏡,過濾掉了所有與其基調不符的資訊,只留下那些能讓情感本身得以維繫和加強的證據。

Elster 還討論了一種更有趣的信念扭曲機制,即「反向酸葡萄心理」(counteradaptive preferences)。我們都熟悉「酸葡萄心理」,即因為得不到某樣東西(葡萄),就說服自己那東西本來就不好(是酸的)。這是一種改變「慾望」以適應現實的機制。但 Elster 指出,還存在一種相反的機制:因為得不到某樣東西,反而更加強烈地渴望它,甚至賦予它額外的價值。這就是「禁果效應」(forbidden fruit effect)。在這種機制下,情感(渴望)扭曲了我們對價值的理性判斷,使得一個客觀上可能並不那麼好的事物,僅僅因為其「不可得」而變得極具吸引力。

2. 對行動的扭曲:短視與意志薄弱(Weakness of Will)

情感常常是短視的。它們傾向於關注當下的滿足,而忽略長遠的後果。一個憤怒的人可能會為了逞一時之快而口出惡言,毀掉一段珍貴的友誼。一個癮君子會為了片刻的歡愉而犧牲未來的健康和事業。 Elster 稱之為「時間偏好」(time preference)的極端化,即未來回報的價值被情感極大地貶低了。在強烈情感的驅使下,我們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只能看見眼前的望遠鏡,遠處的風景(未來的後果)變得模糊不清。

此外,強烈的情感是導致「意志薄弱」或稱「自制力失控」(akrasia)的主要原因。我們「理性上」知道應該去健身、應該為考試複習,但對安逸的渴望或對枯燥的厭煩這些「情感」卻讓我們癱在沙發上看電視。在這種情況下,情感直接阻礙了理性決策的執行。

情感作為理性的支持者與前提(The Enabling and Constitutive Role of Emotions)

到目前為止,Elster 的觀點似乎還在傳統框架內。但他接著提出了革命性的轉折:情感在許多情況下,不僅不是理性的敵人,反而是理性的盟友,甚至是理性得以運作的基礎。他主要從神經科學家達馬西歐(Antonio Damasio)的研究和決策理論中汲取養分。

1. 情感作為決策的「篩選器」與「催化劑」

傳統的理性選擇理論假設,一個決策者會面對所有可能的選項,計算每個選項的成本與收益,然後選擇效用最大化的那一個。但在現實世界中,選項幾乎是無限的,完全的資訊蒐集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完全依賴這種「窮盡式」的理性計算,我們可能會在任何一個簡單的決定面前陷入「分析癱瘓」(analysis paralysis)。比如,決定晚餐要吃什麼。你可以開始分析城裡所有餐廳的菜單、價格、營養成分、食客評價……等你分析完,恐怕已經餓死了。

Elster 在此引用達馬西歐的「軀體標記假說」(somatic marker hypothesis)來闡述情感的正面作用。達馬西歐研究發現,一些因為腦部特定區域(與情感處理相關)受損的病人,他們的智商、邏輯推理能力完好無損,但在做決策時卻變得極為困難,甚至連預約下次見面的時間這樣的小事都無法決定。為什麼?因為他們失去了情感這個「標記」系統。

情感,特別是那些我們從過去經驗中學到的「直覺」或「預感」(gut feelings),就像是我們大腦中的螢光筆。當我們考慮一個選項時,與之相關的過往情感經驗會被激活。如果某個選項在過去曾帶來痛苦的後果,我們的身體就會產生一種負面的「軀體標記」(如一陣輕微的焦慮或不安),這個標記會立刻將這個選項從考慮清單中剔除,或至少標示為「危險」。反之,與正面經驗相關的選項則會被標上「值得考慮」的記號。

透過這種方式,情感大大縮小了理性需要處理的選項範圍,將無限的可能性縮減到一個可管理的數量。它扮演了理性分析的「前篩選器」角色。情感告訴理性:「嘿,別浪費時間了,就從這幾個看起來還不錯的選項裡挑吧。」沒有情感這個篩選器,純粹的理性就像一艘擁有強大引擎卻沒有舵的船,在無邊無際的選項海洋中迷失方向。

2. 情感作為行動的「燃料」

理性可以告訴我們什麼是「應該」做的,但它本身未必能提供足夠的動力去「執行」。我們可以理性地認識到,為一個崇高的事業奮鬥是正確的。但真正支撐人們在漫長的歲月裡,面對挫折、貧困和孤獨,依然堅持下去的,往往是那些強烈的情感:對理想的熱情、對不公的義憤、對同志的愛。 Elster 以馬克思為例,馬克思的革命理論也許是理性的產物,但支撐他在大英博物館裡日復一日寫作的,無疑是那份對資本主義的憤怒和對無產階級的同情。沒有情感的燃料,理性的引擎很可能只是空轉。

3. 情感作為打破僵局的「決勝一票」

在某些情況下,純粹的理性分析會導致「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比如,當兩個選項的預期效用完全相等時,理性無法告訴我們該選哪一個。這時,情感就可以扮演「打破僵局者」(tie-breaker)的角色。一個微小的情感偏好,哪怕只是「我感覺 A 選項更順眼一點」,就足以讓我們做出決定,擺脫猶豫不決的困境。在這種情況下,情感並非「非理性」,而是「超理性」(arational),它在理性無能為力的領域發揮作用。

理性與情感的辯證統一

因此,Elster 最終描繪的是一幅極為複雜的圖景。理性與情感的關係,不是簡單的「戰爭」或「和平」。它更像是一對關係複雜的舞伴。有時候,情感會踩到理性的腳,打亂舞步(扭曲信念、導致短視);有時候,情感的優雅引領會讓舞蹈更加流暢(提供篩選、打破僵局);而更多時候,兩者密不可分,共同編織出一段段複雜而精妙的舞姿。一場完美的舞蹈,既需要理性的結構和技巧,也需要情感的激情和表達力。

總結來說,Elster 徹底顛覆了將理性與情感簡單對立的傳統觀念:把情感看作汽車的「煞車」或「油門」都過於簡單化了。情感有時是導致汽車失控的「濕滑路面」,有時是幫助我們避開坑洞的「導航預警」,有時是驅動汽車翻山越嶺的「引擎燃料」,有時甚至是當兩條路看起來完全一樣時,讓我們隨機轉向的那個「方向盤的輕微抖動」。要理解人類的決策與行為,我們必須放棄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轉而去欣賞和分析理性與情感之間這種動態的、多層次的、充滿「心靈煉金術」般神奇轉化的共生關係。這不僅是對情感理論的巨大貢獻,也為我們理解自身複雜的內心世界,提供了一個更為深刻和現實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