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果是什麼?(What are our results?)
我們的船已經朝著明確的目的地(使命)出發,航行在標示著服務對象(顧客)的海圖上,船上也裝滿了我們認為顧客所重視的貨物(價值)。現在,一個最現實、最嚴肅的問題擺在眼前:我們如何知道自己是否正在朝目的地前進?航行了這麼久,我們到底取得了什麼進展?我們有沒有偏離航線?這就是杜拉克的第四個提問:「我們的成果是什麼?」
這個問題,相當於為我們的航行安裝一套「儀表板」。沒有儀表板的船,只能憑感覺航行,不知道速度,不清楚油耗,更無法判斷是否正駛向風暴。同樣地,一個沒有明確成果衡量標準的組織,很容易陷入「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他們可能非常忙碌,舉辦了很多活動,服務了很多人,但這些「忙碌」本身並不等於「成果」。杜拉克一針見血地指出,對於社會部門(非營利組織)而言,成果永遠發生在組織的外部,體現在被改變的生命和被改善的境況中(changed lives and changed conditions)。
讓我們回到那個遊民收容所的例子。在他們轉變思維之前,他們衡量的「成果」可能是:每天發放了多少份餐食,提供了多少個床位。這些是「活動量(activities)」,是「產出(outputs)」。但這些數字,並不能告訴我們是否有任何一個遊民的生命真正被改變了。
當他們將使命重新定義為「提供重建生活的安全之地」,並理解了顧客重視的是「擺脫無家可歸的狀態」後,他們對「成果」的定義也隨之徹底改變。新的儀表板上,顯示的不再是床位數,而是這些指標:
- 短期成果:參與者是否定期參加團體輔導?他們住院的頻率和時間是否減少了?他們能否從說「有魔鬼在騷擾我」轉變為說「我的精神疾病發作了」,這代表了對自身狀況的認知提升。
- 長期成果:在兩年後,有多少人能夠重新融入社會?有多少人找到了穩定的工作?有多少人回到了家庭?甚至有多少人完成了學業?
你看,這些才是真正的「成果(results)」,是「影響(outcomes)」。它們直接回應了組織的使命——「改變生命」。這就是杜拉克所說的,每個組織都必須自己定義那條「底線(bottom line)」。對於企業來說,底線很明確,就是利潤。但對於非營利組織,這個底線需要自己去艱難地、誠實地定義出來。
為了準確地衡量成果,杜拉克強調我們需要同時運用兩種測量工具:定性衡量(qualitative measures)和定量衡量(quantitative measures)。這兩者就像我們的左眼和右眼,單獨看都能看到東西,但只有雙眼並用,才能獲得立體、有深度的視野。
定量衡量,是「硬數據」,它回答了「多少?」的問題。它客觀、明確,容易比較。例如:
- 接受藝術教育後,高風險青少年的學業成績整體提升了多少個百分點?
- 接受職業培訓後,成功就業並獲得足以維生工資的福利領取者比例是多少?
- 當我們設立了 24 小時危機熱線後,兒童虐待的報案率下降了多少?
這些數字是冷冰冰的,但它們是評估資源是否被有效利用、進展是否發生的關鍵。
然而,光有數字是不夠的。這就需要定性衡量來補充。定性衡量,是「有溫度的故事」,它回答了「如何改變?」和「為何改變?」的問題。它提供了數據背後的深度、背景和意義。例如:
- 博物館教育主任聽到一位男士回來分享,說十幾年前正是因為參觀了博物館,才打開了他的心扉,拯救了他的人生。這個「故事」,雖然只有一個案例,但它所包含的深刻影響,是任何數字都無法表達的,它能激發員工的熱情,並成為發起新專案的靈感來源。
- 一個癌症支持團體,它的成果可能無法用治癒率來衡量,但可以透過訪談,了解病患是否因為參加了團體而重拾了「希望」,減少了孤獨感。這種「希望」的注入,就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定性成果。
一個健全的成果評估體系,必須將這兩者結合起來。只看數字,可能會忽略人性的溫暖和複雜性;只講故事,又可能陷入自說自話、缺乏客觀標準的困境。
回答了「我們的成果是什麼」之後,必然會引出一個更具挑戰性的行動:評估什麼該強化,什麼該放棄(assess what must be strengthened or abandoned)。
這就是杜拉克著名的「有計畫的放棄(planned abandonment)」概念。就像一位精明的園丁,他不僅要給長得好的花草澆水施肥(強化成功之處),更要狠下心來,把那些枯萎、生病、或者不再結果的植物連根拔起(放棄無效之舉),這樣才能把寶貴的陽光、水和土壤留給那些最有希望的植物。
組織裡的每個人,都對自己手頭的工作有感情,特別是那些「曾經輝煌過」或者「本來應該成功」的專案。要放棄它們,會遇到巨大的阻力。但是,杜拉克警告說,如果不及時進行這種「清理」,那些無效的專案就會像黑洞一樣,不斷吞噬組織寶貴的資源、時間和精力,讓整個組織停滯不前。領導者的責任,就是要勇敢地問這個問題:「如果我們今天不是已經在做這件事了,我們還會投入資源去做嗎?」如果答案是「不」,那就應該思考「如何盡快地退出來?」
這個過程雖然痛苦,但一旦完成,就像搬走了壓在心頭的大石頭,整個組織會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專注。
最後,洛克菲勒基金會主席朱迪斯·羅丹(Judith Rodin)的觀點,為這個問題增加了一個動態的循環。她認為,第四個問題「我們的成果是什麼?」和第五個問題「我們的計畫是什麼?」並不是一個線性的關係,而是一個反覆運作的循環(iterative process)。我們的「計畫」不僅僅是為了達成使命,它在設計之初就應該內建「可衡量的成果指標」和「根據成果進行中途修正的機制」。這意味著,我們不是等到航行結束才去評估成果,而是在航行途中,不斷地看著儀表板(成果),隨時調整我們的舵(計畫)。如果發現偏離航線,就及時修正。這使得「成果」不僅僅是終點的評斷,更是過程中的學習工具和自我校正的羅盤。
這是在你的駕駛艙裡,安裝一套既有精密數字儀表(定量衡量)又有廣角風景窗(定性衡量)的儀表板。這套儀表板的核心指標,不是你有多忙碌(活動),而是你的航行是否真正讓目的地的島嶼變得更美好(成果)。
你必須誠實地、勇敢地為自己定義這套成果標準,它必須直接回應你的使命。接著,你必須學會定期查看這個儀表板,不僅要慶祝那些靚麗的數字,也要傾聽那些感人的故事。
最重要的是,查看儀表板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做出決策。你必須像一個理性的園丁,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那些開花結果的專案上(強化),並果斷地剷除那些只消耗養分卻不見生機的雜草(放棄)。這個過程需要紀律和勇氣。
最後,要記住成果評估不是一次性的考試,而是一個持續學習、反覆修正的循環過程。你的「成果」會不斷地回過頭來,告訴你下一步的「計畫」應該如何調整。這個問題,是將理想主義的使命與殘酷的現實世界連接起來的關鍵,它確保了你的組織不是在進行一場漫無目的的漂流,而是在進行一場有目標、可衡量、並能不斷自我完善的偉大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