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解了 Jon Elster 關於解釋的本質(因果機制)、解釋的對象(脆弱的內心世界)以及解釋的工具(理性與非理性的雙重分析)之後,我們將探討本書的第四個,也是結論性的核心論點。這個論點關乎社會科學的未來與自我定位。
Elster 在書的結尾,通過對比不同類型的社會科學研究,提出了他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綱領性主張:真正的社會科學,既要反對那種沉溺於晦澀術語、缺乏經驗實證的「軟性」玄學(soft obscurantism),也要警惕那種迷信於數學模型、脫離現實人性的「硬性」玄學(hard obscurantism)。社會科學應當立足於一種「質性的」(qualitative)、以機制為基礎、從歷史與經典中汲取養分的分析傳統。
這個論點可以說是他對整本書思想的總結和升華。如果說前幾個論點是在教我們「如何做」社會科學,那麼這個論點就是在回答「什麼樣的社會科學才是值得做的」。 Elster 在此扮演了一個「雙面作戰」的鬥士角色,他同時向兩個極端宣戰,捍衛著他心目中那片雖然充滿不確定性,但卻最為豐饒的學術土壤。
雙面作戰——捍衛質性社會科學的價值
想像一下,那位聰明的高中生朋友在聽完你前面所有的解釋後,可能會感到有些困惑。他會說:「我明白了,人類行為既有理性又有非理性,而且非常複雜。那麼,社會科學到底能不能成為像物理學那樣的『科學』呢?它未來的出路在哪裡?」
Elster 的回答,就是一場精彩的「雙線作戰宣言」。他會告訴你的朋友,社會科學的未來,既不在那些看起來「很文科」的理論迷霧裡,也不在那些看起來「很理科」的數學方程式中。真正的出路,在一條更為艱難、但更為誠實的中間道路上。
第一步:向左作戰——反對「軟性玄學」
Elster 首先將矛頭指向了他所說的「軟性社會科學」(soft social science)。他指的是那些深受某些法國後現代主義、後結構主義思潮影響的學術流派,比如後現代主義、後殖民理論、解構主義,以及某些形式的拉康或克萊因派精神分析。
為了讓你的朋友理解,你可以這樣比喻:這些理論就像是用一團迷霧包裹起來的「皇帝的新衣」。它們的特點是:
- 語言晦澀,故作高深:它們喜歡創造一些外人難以理解的術語,比如「話語實踐」、「凝視」、「延異」(différance)等等。這些術語的定義往往模糊不清,讓對話變得極其困難。你很難批評它,因為你甚至無法確定它到底在說什麼。 Elster 在此提到了物理學家艾倫·索卡爾(Alan Sokal)著名的「索卡爾事件」作為例證:索卡爾寫了一篇充滿了時髦術語但內容純屬胡說八道的論文,投給一本著名的後現代文化研究期刊,結果竟然被發表了。這證明了,只要你的語言夠「軟」、夠「玄」,內容的真假對這個學術圈子來說似乎並不重要。
- 缺乏可證偽性:這些理論很少提出具體的、可以被經驗事實檢驗的因果主張。它們更喜歡進行一種封閉的、文本之間的「協商」(negotiations)或「繪圖」(mappings),而不是去面對真實世界的挑戰。它們從不說「如果我的理論是對的,那麼我們應該能在現實中觀察到 X 現象,而觀察不到 Y 現象」。因此,它們永遠不會被證明是錯的,但也因此失去了作為科學的價值。
- 崇拜祖師,形成學閥:這些流派往往圍繞著一兩個核心人物,比如德希達、拉康或傅柯,形成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崇拜。後來的學者不斷地註釋、闡發、引用這些「經典」,而不是去超越它們。這與 Elster 所欣賞的科學精神背道而馳。科學的標誌是「累積性的進步」(cumulative progress),是「忘了創始人」(A science that hesitates to forget its founders is lost)。而這些軟性理論,似乎更像是在建造一座無法走出創始人陰影的紀念碑。
Elster 對這類研究的態度是毫不留情的。他認為這是一種智力上的不誠實,是社會科學的歧途。它們既不能提供可靠的解釋,也無法增進我們對世界的理解。
向右作戰——警惕「硬性玄學」
然而,Elster 的批判並不止於此。他旋即調轉槍口,對準了另一個看似與「軟性玄學」完全相反,但在他看來同樣危險的極端——他所稱的「硬性玄學」(hard obscurantism),也就是過度數學化、形式化的定量社會科學,特別是某些流派的理性選擇模型。
你可以這樣向你的朋友解釋:如果說「軟性玄學」是用迷霧把簡單問題複雜化,那麼「硬性玄學」就是用一套看似精密的數學儀器,去測量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它們的問題在於:
- 模型的假設脫離現實:正如我們在第三部分詳細討論的,許多理性選擇模型為了讓數學推導得以進行,會做出一些與人類真實心理狀況嚴重不符的假設。比如,它們會假設人有「指數貼現」的時間偏好(而現實中更接近「雙曲貼現」);它們會假設人是純粹自利的(而現實中有利他、有嫉妒、有公平感);它們會忽略情感、社會規範等關鍵因素。
- 對行動者能力的荒謬高估:最讓 Elster 感到無法容忍的一點是,這些模型常常假設,一個普通人(比如一個消費者或選民)擁有超乎想像的認知和計算能力。模型背後,往往是經濟學家在書房裡用幾十頁的數學附錄才能推導出來的複雜計算。一個模型怎麼能一邊假設人是理性的,一邊又要求他們完成連諾貝爾獎得主都覺得棘手的數學運算呢?Elster 在這裡的潛台詞幾乎是:「拜託!現實一點!」(Come on! Get real!)
- 成為一種智力遊戲:Elster 敏銳地指出,許多精緻的數學模型,其創造的動機可能根本不是為了「解釋世界」,而是一種「審美追求」或「智力炫技」。建構一個優雅的、反直覺的均衡模型,本身就能給模型建構者帶來巨大的滿足感,也能在學術圈內贏得聲望。至於這個模型是否真的對應現實世界中的任何現象,反而成了次要問題。他把這種研究稱為「科學小說」(science fiction)——一種關於在另一個宇宙中、由超級理性人構成的社會的虛構故事。
Elster 認為,這種研究同樣是一種「玄學」,只不過它用的是數學符號,而不是後現代的黑話。它給人的印象是精確、客觀、科學,但如果它的前提假設是錯的,那麼它所有的推導和結論,對於理解我們身處的這個 messy 的世界來說,就毫無意義。
第三步:Elster 的理想國——質性社會科學的復興
在這場雙線作戰中,Elster 捍衛的究竟是什麼?他理想中的社會科學,是一種他稱為「質性社會科學」(qualitative social science)的研究傳統。它的核心特徵包括:
- 以機制為基礎,而非法則:這是我們在第一部分就建立的核心觀念。好的社會科學,不在於建構普世法則,而在於積累一個豐富的「機制工具箱」,並懂得在具體情境中靈活運用它們來進行解釋。
- 對歷史和經典的尊重:Elster 認為,一個優秀的社會科學家,必須是個博覽群書的人,尤其要深入閱讀歷史學的傑作。他列舉了從托克維爾、馬克思·韋伯到現代史學家的一長串名單。為什麼歷史如此重要?因為偉大的歷史著作,就是「機制」的寶庫。它們通過對具體事件的深入剖析,揭示了人性中那些反覆出現的因果模式。比如,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就深刻揭示了「嫉妒」與「仇恨」這兩種情感在階級關係中的不同作用機制。與過去的大師對話,不是為了盲目崇拜,而是為了從他們那裡獲得深刻的洞見,以及對我們自己理論的「現實檢驗」。
- 案例研究的重要性:與追求「大數據、大樣本」(large n)的定量研究不同,Elster 更看重深入的「案例研究」(case studies)。他認為,像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這樣的作品,其價值遠遠超過一百篇充滿迴歸分析的統計論文。因為一個好的案例研究,能夠細膩地呈現出各種機制是如何在一個具體的社會脈絡中相互交織、共同作用的。它提供的是一種深刻的「理解」(understanding),而不僅僅是統計上的相關性。
- 對清晰和明確性的執著:好的質性研究,絕不等於「軟性玄學」。相反,它要求一種近乎偏執的清晰和明確。每一個概念都要被仔細定義,每一個因果鏈條都要被清晰地闡述。它追求的是一種「分析性」(analytical)的風格,即使不使用數學,也要有數學般的嚴謹。
第四步:社會科學可能嗎?——一個謙遜而誠實的回答
那麼,回到最初的問題:社會科學可能成為像物理學那樣的科學嗎?Elster 的回答是審慎的,甚至可以說是悲觀的,但更是誠實的。他認為,如果「科學」的標準是精確預測、普世法則和完全的共識,那麼社會科學在可預見的未來,不可能達到這個目標。
為什麼?Elster 總結了兩個根本性的原因:
- 情境的無限複雜性:人類行為極度依賴於「情境」(context)。我們在實驗室裡可以小心翼翼地分離出某一種心理機制,比如「從眾」。但在真實世界裡,從眾、特立獨行、尋求訊息、害怕被鄙視等多種機制總是同時存在,而且它們之間如何相互作用,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分析(teasing apart)是可行的,但綜合(putting together)——也就是在真實情境中預測它們的合力——幾乎是不可能的。
- 人性的內在不確定性:我們的內心充滿了相互衝突的傾向,比如恐懼與憤怒、自利與公平。在面臨一個威脅時,一個人究竟會感到恐懼還是憤怒?我們很難事先預測。在面對不公時,他反抗的衝動和明哲保身的計算,哪一個會佔上風?這其中存在著根本性的「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
因此,Elster 認為社會科學的未來,不在於追求那種遙不可及的「物理學夢」,而應在於務實地、誠實地做好我們能做的事:累積和深化我們對各種社會機制的理解,並運用這些機制,對已經發生的社會現象,給出更深刻、更細膩、更有洞見的「事後解釋」。
這或許不是一個能讓所有社會科學家滿意的答案,因為它意味著放棄對確定性和預測能力的追求。但對 Elster 而言,這是一個基於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刻洞察後,唯一誠實的結論。他寧願要一個「近似的正確」,也不要一個「精確的錯誤」。這就是他在《解釋社會行為》這部充滿智慧與詰問的著作中,為我們指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