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頓博士以極大的確定性預測,人工智慧將引發大規模的失業潮,這與過去的技術革命有著本質的不同。他不僅僅是在談論失業率的數字,更深入地探討了這場變革對個人幸福、社會結構和貧富差距的深遠影響。這是一個關乎數十億人未來生計的嚴峻問題。
想像一下人類的能力就像一個工具箱。過去幾千年,我們工具箱裡最重要的工具是「肌肉」,我們用它來耕種、建造、搬運。然後,工業革命來了,發明了蒸汽機、內燃機等各種機器。這些機器在「力量」這個維度上,徹底超越了人類的肌肉。結果是什麼?辛頓舉例說:「你現在不可能找到一份挖壕溝的工作,因為機器挖得比你好太多了。」那些依賴體力勞動的工作大量消失了。
辛頓指出,這一次,AI 革命正在做同樣的事情,但它要取代的,不是我們的「肌肉」,而是我們工具箱裡另一件更核心的工具——「大腦」,特別是處理 「常規性智力勞動」(mundane intellectual labor)的大腦。
這一次,真的不一樣
許多經濟學家和樂觀主義者會引用歷史經驗,認為新技術總會創造新的工作崗位,我們不必過於擔憂。他們會舉出自動提款機(ATM)的例子:ATM 出現後,銀行櫃員並沒有大規模失業,反而轉向了更複雜的金融諮詢和客戶服務工作。但辛頓堅決地反駁了這種樂觀看法。他認為,將 AI 與過去的技術(如電腦、 ATM)相提並論,是犯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為什麼這次不一樣?
讓我們回到工具箱的比喻。工業革命用機器取代了「肌肉」,但同時也催生了大量需要「大腦」的新工作,例如機器設計師、工廠管理者、市場行銷人員等等。人類從體力勞動轉向了腦力勞動。而現在,AI 直接瞄準了「腦力勞動」本身。它不只是取代某一個特定的腦力任務,而是有潛力取代所有常規性的腦力任務。這就產生了一個致命的問題:當「肌肉」和「常規大腦」都被取代後,人類還能轉向哪裡去呢?
辛頓給出了一個極其生動的例子:他侄女的工作是回覆對醫療服務的投訴信。過去,她需要花 25 分鐘閱讀、思考、撰寫一封信。現在,她把投訴掃描進聊天機器人,AI 自動生成回信,她只需要花 5 分鐘檢查和修改。這意味著,她一個人的工作效率變成了過去的五倍。從公司的角度看,這意味著他們只需要原來五分之一的人手,就能完成同樣的工作。
訪談中「AI 不會搶走你的工作,但使用 AI 的人會」這句話,辛頓認為是對的,但這句話的殘酷潛台詞是:「一個使用 AI 的人,將會搶走很多個不會或不需要使用 AI 的人的工作。」除了少數像醫療保健這樣需求彈性極大(即服務效率提高後,人們會消費更多服務)的領域,大部分行業將會因為效率的極大提升而大幅裁員。
「水管工」的隱喻與工作的未來
當被問及對年輕人的職業建議時,辛頓給出了一個看似戲謔卻極其深刻的答案:「去學做個水管工吧。」
為什麼是水管工?因為在可預見的未來,AI 雖然在數位世界無所不能,但在與複雜的、非結構化的物理世界進行互動方面,仍然非常笨拙。修理一個老舊房屋裡、位置刁鑽、狀況百出的水管,需要高度的觸覺感知、空間判斷、應變能力和精細的手部操作。這是目前機器人技術難以企及的。
這個「水管工」的建議,實際上揭示了一個殘酷的未來職業圖景:那些涉及「非例行性體力勞動」(Non-routine manual labor)和頂級「創意與戰略性腦力勞動」(Creative & strategic cognitive labor)的工作,可能是最後被取代的。 而處於中間地帶的,龐大的、以處理資訊和遵循規則為主的「白領」工作,如律師助理、會計、程式設計師、客服、行政人員等,將會是第一批被 AI 海嘯淹沒的群體。
這意味著,我們社會長期以來建立的「讀好書、上大學、找一份體面白領工作」的價值體系,可能在未來十年內崩塌。
尊嚴的危機與「全民基本收入」的局限性
面對大規模失業,一個經常被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 UBI),即政府給每個人發放一筆錢,以維持基本生活。辛頓認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可以防止人們挨餓。
但他接著指出了更深層次的問題:工作的意義遠不止於薪水。 對於很多人來說,工作是他們身份認同和個人尊嚴的核心來源。當你問一個人「你是誰」時,他的回答往往是「我是一名教師」、「我是一名工程師」或「我是一名司機」。工作賦予了我們目標感,讓我們感覺自己對社會有用、有所貢獻。
如果未來社會,大部分人無事可做,只能靠政府的救濟金過活,即便物質生活無虞,他們也可能陷入深深的意義危機和精神空虛之中。辛頓非常認同地說:「他們需要目標,他們需要感覺自己有用。」一個缺乏目標和尊嚴感的社會,將會是一個極其不穩定和危險的社會。這也是 Elon Musk 在訪談片段中所展現出的掙扎——他努力工作,但想到 AI 最終能完成一切時,會感到沮喪和迷失。
貧富差距的急劇擴大
AI 革命最直接的社會後果,將是貧富差距的爆炸性增長。在一個理想的、公平分配的社會裡,生產力的巨大提升應該讓每個人都受益。但現實是,在目前的資本主義體系下,利益的分配極度不均。當 AI 取代了大量勞動力後,會發生什麼?
- 被取代的勞工:他們失去了收入來源,變得更加貧窮。
- 使用 AI 的公司:它們的成本大幅下降,利潤急劇上升。
- 提供 AI 的公司(如 OpenAI 、 Google 等):它們將掌握這個時代最核心的生產力工具,成為前所未有的超級巨頭。
結果將是財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從廣大勞動者手中,向少數掌握技術和資本的精英階層集中。辛頓警告說,巨大的貧富差距會催生出非常「醜惡的社會」(nasty societies)。歷史已經反覆證明,當社會分裂成極富和極貧兩個階層時,隨之而來的就是社會動盪、高犯罪率和政治極端化。富人住在戒備森嚴的社區裡,而窮人則可能被大規模監禁或遺忘。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也已經對此發出警告,但正如辛頓所質疑的,他們並沒有提出有效的政策。這正是問題的棘手之處:在一個由資本和利潤驅動的世界裡,很難找到一個既能擁抱 AI 帶來的生產力,又能確保社會公平的有效機制。
AI 不僅僅是一個提升效率的工具,它正在重塑勞動力的定義。它將導致大規模、結構性的失業,尤其是針對數十年來構成社會中堅力量的白領階層。這場變革將不僅僅是經濟問題,更是一場深刻的社會危機,它挑戰了個人的尊嚴和目標感,並將導致貧富差距達到前所未有的危險水平。辛頓的「去當水管工」的建議,既是現實的忠告,也是對我們現行教育體系和社會價值觀的沉重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