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兩個部分,我們已經建立了心理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基礎,並深入探討了其核心檢驗標準——可證偽性。現在,我們將觸及另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它解決了一個看似簡單卻極其根本的問題:「當心理學家說『智力』或『焦慮』時,他們到底指的是什麼?」這引出了本書的第三個主要論點:科學,特別是心理學,透過「操作主義」(Operationalism)來定義概念,而非探究其「本質主義」(Essentialism)的終極意義。

這個論點對於理解心理學家如何工作、以及為何大眾常常對心理學研究感到困惑或不滿,至關重要。

論點三:操作主義 vs. 本質主義——科學如何定義概念

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場景來開始。想像一位物理學家和一位哲學家在對話。

哲學家問:「博士,地心引力到底是什麼?它的『真正』含義、它的『內在本質』是什麼?」

這位物理學家可能會搔搔頭,回答說:「我不知道地心引力的『本質』是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如何『測量』它。我可以給你一組數學方程式(例如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這組方程式可以精確地描述和預測任何兩個物體之間的引力大小。我可以告訴你,在地表附近,物體會以每秒 9.8 米平方的加速度下落。我可以透過這些可觀察、可測量的操作,來定義『地心引力』這個概念。」

這位物理學家的回答,就體現了「操作主義」的精神。而哲學家的提問,則反映了「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

本質主義:追問「是什麼」的無盡迴圈

本質主義者認為,一個概念的真正意義在於其內在的、不變的「本質」。他們追求對事物終極的、絕對的定義。他們喜歡在開始研究之前,先糾結於詞語的定義,比如反覆追問:「在我們討論『生命』之前,我們必須先給『生命』下一個完美的定義!」

這種思維方式會帶來一個巨大的問題:它會讓我們陷入永無止境的文字遊戲和哲學辯論中。對於「生命」、「意識」、「時間」、「引力」這些詞的「真正」含義,人們可以爭論上千年也得不到一個公認的答案。如果科學家們都堅持要先解決這些本質主義問題才能開始研究,那麼科學可能永遠無法起步。

書中明確指出,科學不回答本質主義問題。科學家不聲稱自己能提供關於宇宙的「終極」答案。像「我們從哪裡來?」「我們為什麼在這裡?」「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類問題,是留給哲學和宗教的。科學之所以強大,不在於它能提供絕對真理,而在於它有一套機制來不斷修正錯誤、逼近真理。而對「終極答案」的追求,往往會扼殺這種探索的過程。

操作主義:將抽象概念與可觀察世界連結起來

與本質主義相反,操作主義提供了一條務實的前進道路。操作主義的核心思想是:科學理論中的概念,其意義必須來自於一組可觀察、可測量的「操作」。換句話說,科學家不是透過爭論詞語的定義來理解概念,而是透過「如何測量它」來定義概念。

一個好的「操作性定義」(Operational Definition)能將一個抽象的概念,從某個人主觀的感覺和直覺中解放出來,將它變成一個公開的、任何人都可以重複驗證的對象。

讓我們來看幾個心理學的例子:

  • 焦慮:如果我將「焦慮」定義為「我內心那種七上八下的感覺」,這是一個本質主義式的個人描述,而不是一個操作性定義。因為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觀察或測量我的「七上八下」。而一位心理學家會給出操作性定義,例如:
    1. 生理指標:心率的增加、手心出汗的程度(皮膚電導率)、血液中壓力荷爾蒙(如皮質醇)的濃度。
    2. 行為指標:在一個壓力情境中,來回踱步的次數、避免眼神接觸的頻率。
    3. 自我報告指標:使用一份標準化的焦慮量表(例如貝克焦慮量表),讓受試者對一系列描述焦慮症狀的陳述進行評分。

    透過這一系列具體、可測量的「操作」,「焦慮」這個抽象概念就變得可以被客觀地研究了。不同的研究者可以使用同樣的操作來測量焦慮,從而驗證彼此的研究結果。

  • 閱讀能力: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閱讀能力」定義為「能看懂書的能力」。一個操作性定義會將其分解為一系列可測量的任務,例如:在一分鐘內能正確朗讀多少個單詞、對一段文章內容的理解測驗得分、辨識字詞同義詞或反義詞的速度與準確率等。這些具體的測量指標共同定義了「閱讀能力」這個構念(construct)。

操作性定義的重要性:信度與效度

一個好的操作性定義必須具備兩個重要的品質:信度(Reliability)效度(Validity)

  • 信度指的是測量工具的一致性。想像一下,您用一把尺去量一張桌子的長度,今天量是 100 公分,明天量還是 100 公分,換一個人來量也差不多是 100 公分。那麼,這把尺就是一個「可信的」測量工具。同樣地,如果一個智力測驗,同一個人在短時間內測兩次,分數都差不多,那麼這個測驗就具有高的信度。信度是科學測量的基本要求。
  • 效度則更進一步,它問的是:這個測量工具是否真的測量到了它宣稱要測量的東西?書中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用量鞋器来测量智力。这个测量工具可能信度非常高——您今天、明天、后天用它来量您的头围,得到的数字可能都一模一样。但是,它有「效度」吗?它真的测量到「智力」了吗?显然没有。头围的大小和学业成绩、解决问题的能力、逻辑推理能力之间没有关系。而一个真正有效的智力测验,它的分数应该与这些我们公认与智力相关的表现(如学业成绩)有高度的相关。

信度和效度的关系是:信度是效度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一個測量可以有信度但無效度(如量鞋器測智力),但一個測量如果連信度都沒有(今天量是 80,明天是 120),那麼它絕不可能是有效的。科學家在發展操作性定義時,必須同時追求高信度和高效度。

心理學的困境:預設偏見與日常語言的混淆

為什麼物理學家談論操作性定義時大家覺得理所當然,而心理學家一談,就常常招致非議呢?書中指出了幾個關鍵原因:

  1. 預設偏見(Pre-existing Bias):我們每個人都對「智力」、「攻擊性」、「愛情」、「抑鬱」這些詞有自己的一套直覺理論和情感投射。當心理學家試圖給這些詞下一個嚴格的、有時甚至是反直覺的操作性定義時,很容易與人們原有的信念產生衝突。人們很少會對岩石的定義有強烈的情感,但對「愛」的定義卻很在乎。
  2. 日常語言的陷阱:心理學不幸地(或者說不可避免地)使用了大量日常詞彙。當心理學家說「智力」時,他們指的可能是「在韋氏成人智力量表上測得的分數」,而大眾聽到這個詞時,想到的可能是「反應快」、「有創造力」等更廣泛的含義。這種詞義上的差異,是造成公眾誤解心理學研究的最大障礙之一。這也是為什麼當心理學家使用一些生僻的術語(如「認知失調」、「編碼」)時,反而能減少混淆,因為這些詞沒有被日常用法所「污染」。
  3. 對本質主義答案的渴求:如前所述,大眾傾向於要求心理學回答關於人性的「終極問題」。當心理學家像其他科學家一樣,承認他們無法給出「智力到底是什麼」的本質答案,而只能提供一個不斷演進的操作性定義時,常常被指責為「迴避問題」。但事實上,這正是科學務實、誠實的態度。

操作主義作為人性化的力量

書中提出了一個非常深刻的觀點:操作主義非但不是「不人性的」,反而是真正「人性化」的力量。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當信念的對錯完全依賴於個人的直覺和感覺時,如果發生衝突,最終往往只能訴諸於權力鬥爭。歷史上無數的宗教戰爭和政治迫害都源於此。而科學,透過操作主義,將知識的主張從個人的主觀世界拉到了一個公共的競技場。在這裡,不同的觀點可以透過大家都認可的、可觀察、可測量的方式來進行檢驗。它用和平的、理性的證據比較,取代了權力的較量。它確保了對人類行為的理解,是建立在人人都可以檢視的客觀行為之上,而不是某個權威的內心感受。

科學概念的演進

最後,很重要的一點是,科學中的操作性定義並非一成不變的。它們會隨著相關證據的積累而不斷演進。以「智力」為例,最早的操作性定義可能很簡單,就是「智力測驗測到的東西」。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心理學家發現智力與大腦功能、信息處理速度、工作記憶容量等許多其他可測量的變量有關,於是「智力」這個概念的內涵和操作性定義就變得越來越豐富和精確。

這就像我們對「行星」的定義一樣。過去,冥王星被認為是一顆行星。但隨著我們對太陽系天體的了解越來越多,天文學家提出了一個更嚴格的操作性定義(例如,必須能「清除其軌道附近的天體」),在這個新定義下,冥王星被降級為「矮行星」。這不是天文學的混亂,而是科學概念隨著知識增長而演進的正常過程。心理學的概念也是如此。

總結來說,操作主義是科學得以運作的實踐智慧。它要求我們將抽象的概念錨定在具體的、可測量的現實世界中。它使心理學擺脫了無休止的文字爭論,走上了一條可以累積、可以驗證、可以公開討論的科學道路。理解了操作主義,您就能明白,當心理學家在論文中用看似冷冰冰的術語和數字來定義人類的情感與行為時,他們並非冷漠無情,而恰恰是在以最嚴謹、最負責、也最人性化的方式,來探究人類心靈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