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一):藝術的本質、藝術家的角色與藝術的自主性

我們首先聚焦關於藝術家、藝術與評論家關係的論述,以及對美與醜、道德與藝術的看法。

主要論點一:藝術的本質、藝術家的角色與藝術的自主性

王爾德開宗明義地提出了幾個核心觀點:「藝術家是美的萬物的創造者。 (The artist is the creator of beautiful things.)」、「藝術的宗旨是展露藝術,隱藏藝術家。 (To reveal art and conceal the artist is art’s aim.)」、「書無所謂道德不道德。書只有寫得好或寫得壞。如此而已。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moral or an immoral book. Books are well written, or badly written. That is all.)」以及最著名的結語:「一切藝術都是相當無用的。 (All art is quite useless.)」

現在,讓我們用費曼學習法來解釋這些觀點,想像我們要向一個對藝術理論不甚了解,但充滿好奇心的人解釋這些看似矛盾卻又充滿洞見的論述。

費曼學習法解釋論點一:

好,想像一下你面前有一位技藝精湛的珠寶工匠,他剛剛完成了一件璀璨奪目的項鍊。王爾德首先說,「藝術家是美的萬物的創造者」。這句話聽起來很直白,對吧?這位工匠,就是藝術家,他用他的雙手和心智,將原本可能平凡無奇的貴金屬和寶石,轉化成一件令人驚嘆的「美的萬物」——這條項鍊。藝術家的職責,或者說他的天賦,就是去發現、去感受、去創造那些能被稱之為「美」的事物。他不只是複製自然,更是在自然之上,通過自身的才華與技巧,賦予材料新的生命與形式,使其達到一種和諧、精緻或動人心魄的狀態。所以,藝術家的起點,是創造美。

接下來,王爾德說,「藝術的宗旨是展露藝術,隱藏藝術家」。這句話可能就需要稍微思考一下了。讓我們回到那條項鍊。當你欣賞這條項鍊時,你首先被什麼吸引?是它精巧的設計、寶石的光彩、金屬的光澤,還是整體散發出的那種難以言喻的美感?王爾德認為,真正成功的藝術作品,應該是讓作品本身說話。項鍊的美,應該獨立存在,讓你沉浸其中,而不是讓你立刻想到:「啊,這是某某工匠做的,他去年得過什麼獎,他的私生活如何如何…」如果藝術家的個人色彩過於濃烈,甚至蓋過了作品本身的光芒,那麼藝術的純粹性就打了折扣。

想像一下,你在聽一首極其動人的交響樂。如果這首樂曲讓你完全忘記了作曲家是誰,忘記了指揮家是誰,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是純粹地被音樂的洪流所席捲、所感動,那麼這就是「展露藝術」。藝術的力量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顯。反過來說,如果作曲家在樂譜的序言裡寫了長篇大論來解釋自己的創作動機,或者在演奏會上大談特談自己的艱辛,導致你的注意力都放在這些「藝術家」的周邊信息上,而不是音樂本身,那麼「藝術家」就沒有很好地「隱藏」起來。王爾德並非要求藝術家匿名,而是強調作品的自主性和獨立性。藝術品一旦完成,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它應該憑藉自身的美學價值與觀者直接對話,而不是依賴藝術家的名氣或背景故事來增添價值。這就像一位偉大的廚師,他希望食客品嚐的是菜餚本身的味道層次與精妙搭配,而不是因為知道這道菜是他做的才覺得好吃。菜餚本身必須征服味蕾。

然後,我們來看這句更具挑戰性的話:「書無所謂道德不道德。書只有寫得好或寫得壞。如此而已。」這句話在王爾德的時代,乃至今日,都可能引起爭議。很多人習慣用道德的尺子去衡量一部文學作品。例如,如果一部小說描寫了婚外情或暴力,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這部小說是「不道德」的。但王爾德的觀點是,藝術(在這裡特指文學作品)的首要評價標準是其藝術性,而非其倫理教化功能。

想像一下,有兩本書。第一本書,文筆流暢,結構精巧,人物塑造深刻,情感描寫動人,但它講述了一個在傳統道德看來頗具爭議的故事,比如一個盜賊的傳奇。第二本書,立意非常高尚,充滿了道德說教,宣揚真善美,但文筆乾澀,情節乏味,人物扁平。按照王爾德的標準,第一本書如果寫得「好」(well written),即便其題材可能觸碰了某些道德禁忌,它依然是一部優秀的藝術作品。而第二本書,即使其道德立場無可指摘,但如果寫得「壞」(badly written),它就不是一部好的藝術作品,甚至可能因為拙劣的表達而無法有效地傳達其道德意圖。

王爾德並不是說藝術家可以無視道德,或者說藝術與道德毫無關係(他在後面會提到「The moral life of man forms part of the subject-matter of the artist」——人的道德生活是藝術家題材的一部分),而是說,評判一部藝術作品時,我們首先要看的是它作為「藝術」是否成立。一本書的道德性,是讀者從中感受到的,或者是社會賦予的,但書本身的內在價值,在於它的語言、結構、風格、想象力等藝術元素是否運用得當,是否達到了「美」的標準。就像一把刀,它的本質是鋒利與否,可以用來切菜,也可以用來傷人。我們評判刀的好壞,是看它是否鋒利、耐用,而不是它被用來做了什麼。當然,這是一個比喻,文學作品的影響比刀更複雜,但王爾德強調的是藝術批評的焦點應該放在藝術本身。他認為,將藝術作品簡化為道德教條的傳聲筒,是對藝術的貶低。

最後,那句著名的「一切藝術都是相當無用的。 (All art is quite useless.)」這句話是王爾德美學思想的極致體現,也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理念的精髓。這裡的「無用」,並非指藝術沒有價值,恰恰相反,它指的是藝術不服務於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想像一下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工具:錘子用來釘釘子,杯子用來喝水,汽車用來代步。這些東西都是「有用」的,它們有明確的實際功能。但藝術品呢?一幅畫不能給你充飢,一首詩不能給你禦寒,一尊雕塑不能幫你耕田。從這個層面看,它們確實是「無用」的。但王爾德認為,正是這種「無用」,才使得藝術如此珍貴。藝術的存在,不是為了滿足我們的物質需求或實用目的,而是為了滿足我們的精神需求,為了提供美的體驗,為了引發情感的共鳴和思想的啟迪。

如果藝術被賦予了太多的「有用」功能,比如必須宣傳某種政治觀點,必須推動某種社會改革,必須教化人心,那麼它就可能失去其純粹的美學價值,變成一種工具。王爾德推崇的是那種純粹因其自身之美而被欣賞的藝術。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它在那裡靜靜地綻放,它的美麗本身就是它的全部意義,它不需要為誰而開,也不需要證明自己有什麼「實際用途」。它的「無用」正是它超越功利、直達靈魂的魅力所在。王爾德在後文也說:「The only excuse for making a useless thing is that one admires it intensely. (製作無用之物的唯一藉口,就是一個人對它極度欣賞。)」這句話呼應了「藝術無用論」,強調了藝術的價值在於其引發的純粹的欣賞和喜愛,而非其實用性。

所以,總結一下王爾德關於藝術本質的這些觀點,它們共同指向一種藝術自主、純粹、以美為最高追求的理念。藝術家是美的創造者,但他應該隱身於作品之後,讓藝術本身發光。評判藝術的標準是其藝術成就的高下,而非道德教條的符合程度。而藝術的最高境界,恰恰在於它的「無用」,即它超越了所有世俗的功利目的,僅僅因為美而存在,因為能給予我們純粹的審美愉悅和精神滋養而存在。這種「無用」的藝術,反而能提供一種最深刻、最持久的「用途」——豐富我們的內心世界,提升我們的精神境界。

這就是王爾德在序言開篇為我們勾勒的藝術圖景。他試圖將藝術從維多利亞時代盛行的道德束縛和功利主義中解放出來,賦予其獨立的尊嚴和價值。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更好地進入《道林・格雷的畫像》這部充滿了對美、青春、墮落與藝術關係探討的小說世界了。

主要論點二:評論的本質與評論者的角色

王爾德緊接著闡述了他對「評論」與「評論者」的看法:「評論家是能將他對美的印象轉換成另一種方式或新材料的人。 (The critic is he who can translate into another manner or a new material his impression of beautiful things.)」、「最高和最低形式的評論都是一種自傳。 (The highest as the lowest form of criticism is a mode of autobiography.)」、「在美的事物中發現醜陋意義的人是腐朽的,且毫不可愛。這是一種缺陷。 (Those who find ugly meanings in beautiful things are corrupt without being charming. This is a fault.)」、「在美的事物中發現美麗意義的人是有教養者。對他們而言,希望長存。他們是被選中的人,對他們來說,美的事物只意味著美。 (Those who find beautiful meanings in beautiful things are the cultivated. For these there is hope. They are the elect to whom beautiful things mean only beauty.)」

費曼學習法解釋論點二:

想像一下,你剛欣賞完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作,或者讀完一本讓你回味無窮的小說。這時候,你可能會想聽聽別人對這件作品的看法,或者自己也想表達一下感受。這就涉及到「評論」了。王爾德首先定義了「評論家」的角色。他說,「評論家是能將他對美的印象轉換成另一種方式或新材料的人」。這句話很有意思,它沒有把評論家定位為一個高高在上的審判者,去評判藝術作品的優劣對錯,而是將評論家視為一種「再創作者」。

讓我們來分解一下。首先,評論家面對的是「美的事物」(beautiful things),他從中獲得了「印象」(impression) 。這個印象是主觀的,是藝術品在他內心激起的漣漪。然後,關鍵在於「轉換」(translate) 。評論家不是簡單地複述這個印象,比如「這幅畫很美」,而是要用「另一種方式」(another manner) 或「新的材料」(a new material) 來表達它。

「另一種方式」可以指用文字、語言來描繪和分析這種美的感受,可能通過詩意的散文、犀利的分析,或者富有啟發性的聯想。例如,一位音樂評論家在聽完一場演奏會後,可能會用華麗的辭藻來形容音樂帶給他的畫面感,或者用精準的術語來分析演奏技巧如何服務於情感的表達。他把聽覺的印象轉換成了文字的論述。

「新的材料」則更進一步。王爾德暗示,評論本身也可以成為一種新的藝術形式。一位詩人可能因為讀了另一位詩人的作品而激發靈感,創作出回應的詩篇;一位畫家可能因為欣賞了一座雕塑而創作出具有相似精神內核的畫作。在這種情況下,前一件藝術品成了後一件藝術品的「原材料」或催化劑。所以,評論不僅僅是對現有藝術的解讀,它本身也可以是一種創造性的行為,產生新的美的價值。這就大大提升了評論的地位,使其不再是藝術的附庸,而可以成為藝術的延伸甚至對話者。

接下來,王爾德提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最高和最低形式的評論都是一種自傳。」這句話怎麼理解呢?無論評論家寫出來的東西是深刻高明,還是膚淺平庸,歸根結底,它都反映了評論家自身的思想、品味、學識、情感狀態,甚至偏見。

想像兩個人評論同一部電影。一個人可能會讚揚電影的深刻主題和複雜人性,因為他自己可能是一個喜歡思考、對人性有深入洞察的人。另一個人可能會批評電影情節拖沓、結局悲慘,因為他可能更偏愛輕鬆愉快的娛樂,或者他最近心情不佳,無法欣賞沉重的故事。他們寫出來的評論,表面上是在談論電影,但實際上,我們能從中讀出他們是怎樣的人,他們關心什麼,他們有怎樣的價值觀。

所以,王爾德說評論是「自傳」,意思是評論作品不可避免地會投射出評論者自身的「自我」。一個心胸開闊、學養深厚的評論家,他的評論可能會展現出廣博的視野和深刻的洞見,這就是「最高形式的自傳」——展現了一個豐富而高尚的靈魂。反之,一個心胸狹隘、充滿偏見的評論家,他的評論可能只會暴露自己的無知和刻薄,這就是「最低形式的自傳」——展現了一個貧乏而卑微的靈魂。無論好壞,評論都像一面鏡子,不僅照亮了作品,也照出了評論者自己。這就提醒我們,在閱讀評論時,不僅要思考它對作品的解讀是否合理,也要意識到這份解讀背後,站著一個怎樣的「自我」。

然後,王爾德將話題轉向評論者如何看待「美的事物」中的意義:

「在美的事物中發現醜陋意義的人是腐朽的,且毫不可愛。這是一種缺陷。」這句話聽起來很嚴厲。王爾德認為,有些人面對一件美好的藝術品,比如一幅描繪田園風光的畫,或者一首讚美愛情的詩,他們偏偏要去挖掘其中所謂的「醜陋意義」。他們可能會說畫家其實在暗示鄉村的貧困,或者詩人歌頌的愛情其實虛偽不堪。王爾德將這種傾向歸咎於評論者自身的「腐朽」(corrupt) 。

想像一下,你送給朋友一件精心挑選的禮物,它本身很美好,但朋友卻偏要從中挑剔出毛病,或者懷疑你的動機不純。你會感覺如何?王爾德認為,這種在美中尋醜的行為,源於內心的陰暗和扭曲。這種人不僅自己內心「腐朽」,而且他們這種吹毛求疵的態度也讓他們「毫不可愛」(without being charming) 。更重要的是,王爾德指出,這「是一種缺陷」(This is a fault) 。這不是一種深刻,而是一種病態。他們無法純粹地欣賞美,他們的眼光被自身的陰霾所遮蔽,只能看到自己內心投射出來的醜陋。

與此相對,「在美的事物中發現美麗意義的人是有教養者。對他們而言,希望長存。他們是被選中的人,對他們來說,美的事物只意味著美。」這句話充滿了對美的肯定和對能欣賞美的人的讚揚。

「有教養者」(the cultivated) 指的是那些心靈得到滋養、品味得到提升的人。他們面對美的事物時,能夠感知到其中的美,並從中獲得愉悅和啟發。他們不會刻意去尋找瑕疵或陰暗面,而是願意沉浸在美的體驗中。王爾德說「對他們而言,希望長存」(For these there is hope),這暗示了美具有療癒和提升人心的力量。能夠發現美、欣賞美的人,他們的內心是向上的、光明的,充滿了積極的可能性。

而「他們是被選中的人,對他們來說,美的事物只意味著美」(They are the elect to whom beautiful things mean only beauty) 則更進一步強調了這種純粹的審美態度。對於這些「被選中的人」(elect,可以理解為精英,或者說在審美上有天賦或修養的人),美就是美,它本身就是終極目的,不需要附加任何道德的、功利的或其他外在的意義。一朵玫瑰的美,就在於它是玫瑰;一首樂曲的美,就在於它是這首樂曲。他們能夠直接與美本身產生共鳴,而不會被其他雜念所干擾。

這組對比,清晰地表明了王爾德更推崇的評論態度:評論者應該具備發現美、欣賞美、並能將這種美的感受創造性地傳達出來的能力。評論的過程,雖然是主觀的「自傳」,但高尚的評論者會努力從美的事物中汲取美的養分,並將其分享給更多人,而不是用自己內心的醜陋去玷污美。王爾德在這裡為評論樹立了一個審美而非道德的標杆,與他對藝術本身的看法一脈相承。他所期盼的評論者,是美的傳播者和再創造者,而非道德的糾察隊或美的破壞者。

總之,王爾德認為,好的評論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創作,是評論者個人才情與修養的展現。評論不可避免地帶有「自傳」性質,而評論者能否在美的事物中發現美,則體現了他自身的品格與境界。這一系列論述,既是對當時某些評論風氣的批判,也是對一種更富創造性、更以審美為中心的評論理想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