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深入探討了王爾德作品中關於藝術本質、評論家角色、對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態度,以及藝術的道德性、藝術家的倫理姿態、藝術的表象與象徵和觀者角色的核心論點。現在,我們將聚焦於餘下的一些重要觀點,特別是那些進一步闡明藝術與生活、藝術家與社會關係,並最終回歸到「藝術無用論」這一核心美學主張的警句。
主要論點六:藝術的類型典範與藝術家對材料的掌控
在論述了藝術的普遍原則之後,王爾德也提及了不同藝術門類的特性以及藝術家對創作素材的態度,這些觀點進一步豐富了他對藝術本質的理解。他寫道:「從形式的觀點來看,一切藝術的典型是音樂家的藝術。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form, the type of all the arts is the art of the musician.)」、「從情感的觀點來看,演員的技藝是典型。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feeling, the actor’s craft is the type.)」以及前面已部分提及但在此值得再次強調的「惡與德對於藝術家是藝術的素材。 (Vice and virtue are to the artist materials for an art.)」
首先,「從形式的觀點來看,一切藝術的典型是音樂家的藝術。」這句話揭示了王爾德對音樂這種藝術形式的高度推崇,尤其是在其「純粹形式」的層面。為什麼音樂能成為一切藝術在形式上的典範呢?
想像一下,你聆聽一段純器樂演奏,比如巴赫的賦格或者莫扎特的交響曲。這些音樂不依賴於具體的故事情節(不像小說或戲劇),也不描繪可見的物象(不像繪畫或雕塑),更不直接使用具有明確語義的語言(不像詩歌)。音樂主要通過聲音的組織——旋律、和聲、節奏、音色等純粹的形式元素——來直接作用於人的感官和情感。它是一種高度抽象的藝術,其意義更多地內在於形式結構自身的美感與和諧。
王爾德認為,這種擺脫了具體內容束縛,純粹以形式自身來說話的特性,是所有藝術都應追求的理想狀態。其他藝術形式,如繪畫、文學,往往需要藉助描繪現實物象或敘述故事情節來傳達意義,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其形式的純粹性不如音樂。音樂可以說是最接近「為藝術而藝術」理念中「純粹美」的藝術形式。它不需要「解釋」什麼,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它的意義。當我們說一幅畫的構圖具有音樂般的韻律感,或者一首詩的語言充滿了音樂性,就是在承認音樂在形式美感上的典範地位。王爾德推崇音樂,是因為音樂最能體現藝術擺脫功利、擺脫模仿,達到純粹形式美的境界。它提供了一種不依賴於再現客觀世界,而僅僅通過自身形式的完美來打動人心的可能性。
接著,「從情感的觀點來看,演員的技藝是典型。」如果說音樂在純粹形式上是典範,那麼演員的技藝則在「情感表達」的直接性和強度上成為了典範。
想像一位優秀的演員在舞台上表演。他/她通過聲音、表情、肢體動作,將角色的喜怒哀樂、內心掙扎直接而強烈地傳達給觀眾。演員本身就是情感的載體和媒介。與畫家通過畫布、作家通過文字間接傳達情感不同,演員是以自身的存在,以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在當下即刻地、淋漓盡致地展現情感。觀眾可以直接感受到演員所塑造角色的情感衝擊力,這種情感的傳遞非常直接且具有感染力。
王爾德認為,演員技藝的這種特性——將情感具象化、即時化、並能引發觀者強烈共鳴的能力——是所有藝術在情感表達層面應該追求的。即使是靜態的繪畫或文字描述,如果能夠達到像優秀演員那樣深刻而生動地觸動觀者情感的效果,那麼它在情感表達上就是成功的。演員的表演,是情感力量的集中體現,是「感覺」的藝術的極致。他讓抽象的情感變得可見、可感,並在觀者心中激起迴響。
這兩句話並非要將所有藝術都歸結為音樂或表演,而是藉助這兩種藝術形式的突出特點,來闡明藝術在「形式」和「情感」這兩個重要維度上所能達到的理想境界。一方面,藝術追求音樂般的純粹形式美;另一方面,藝術也追求演員般的強烈情感表現力。這兩者看似有所不同,實則可以統一於「對不完美媒介的完美運用」這一總原則之下。
而再次回到「惡與德對於藝術家是藝術的素材」這一點,則是在強調藝術家在選擇和處理題材時的自由與超然。如果說音樂和表演分別代表了形式和情感的理想,那麼藝術家如何將生活中的種種素材(包括道德層面的「惡」與「德」)融入到這種理想的藝術形式和情感表達中,就成了關鍵。
想像一位小說家,他筆下的人物可能既有高尚的品德,也有卑劣的行徑。對於這位藝術家而言,「善」與「惡」並不是他要去褒揚或譴責的終極目標,而是他用來塑造人物、構建情節、展現人性複雜性的「顏料」。他關心的是如何通過對這些素材的藝術加工,創作出一個引人入勝、結構精巧、情感豐富的故事,而不是簡單地進行道德評判。一個「壞人」如果被刻畫得有血有肉、動人心魄,其藝術價值可能遠超一個被刻畫得蒼白無力的「好人」。這並非頌揚邪惡,而是肯定藝術家有權力探索人性的全部光譜,並將其轉化為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品。藝術家在創作時,應如同煉金術士一般,將平凡甚至污濁的素材,提煉出藝術的黃金。這種對素材的掌控能力和轉化能力,正是藝術家才華的體現。
主要論點七:藝術與現實的疏離及對功利主義的最終反擊
序言的後半部分,王爾德進一步強化了藝術與現實功利目的的疏離,並對那些試圖將藝術工具化的觀點進行了有力的反擊。
「我們可以原諒一個人製造有用的東西,只要他不自鳴得意地欣賞它。製作無用之物的唯一藉口,是一個人對它極度欣賞。 (We can forgive a man for making a useful thing as long as he does not admire it. The only excuse for making a useless thing is that one admires it intensely.)」
這兩句話充滿了王爾德式的機智與反諷。前半句「我們可以原諒一個人製造有用的東西,只要他不自鳴得意地欣賞它」,看似是在談論實用物品的製造者,實則是在暗示,過度沉迷於「有用性」本身,甚至將其視為最高價值,是一種品味上的缺陷。想像一個工匠製造了一把堅固耐用的錘子,這很好,它完成了它的功用。但如果這個工匠因此沾沾自喜,認為這把錘子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創造,那就顯得有些可笑了。王爾德似乎在說,實用性固然重要,但不應成為沾沾自喜的源泉,更不應成為衡量一切價值的唯一標準。
後半句「製作無用之物的唯一藉口,是一個人對它極度欣賞」則直接點明了藝術(作為「無用之物」的代表)存在的理由和價值。藝術品不像錘子那樣有明確的實用功能,它之所以被創造出來,之所以值得存在,僅僅是因為有人「極度欣賞」(admires it intensely) 它所蘊含的美。這種欣賞是純粹的、發自內心的,不帶任何功利目的。這句話再次強化了「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藝術的價值在於其本身的美,以及這種美所引發的審美愉悅和精神共鳴。創造和欣賞「無用」的藝術,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活動。
最終,序言以一句斬釘截鐵的斷言作結:「一切藝術都是相當無用的。 (All art is quite useless.)」這句話呼應了開篇的論點,並以一種更為決絕的姿態,為整篇序言定下了基調。
這句話在初讀之下可能會讓人困惑,甚至反感。藝術怎麼會是「無用」的呢?它明明可以陶冶情操、啟迪思想、記錄歷史、反映社會……但正如我們在前面討論過的,王爾德這裡的「無用」(useless),是相對於狹隘的、物質的、功利的「有用」而言的。
想像一下,在一個極度推崇實用主義的社會裡,一切事物的價值都以其能否產生直接的經濟效益或解決實際問題來衡量。在這樣的標準下,一首詩、一幅畫、一段音樂,確實很難證明其「用途」。它們不能直接用來換取麵包,也不能用來建造房屋。從這個角度看,它們確實是「無用」的。
然而,王爾德正是要通過這種極端的表述,來凸顯藝術的獨特性和超越性。藝術的「無用」,恰恰是它擺脫了世俗功利束縛的證明,是它能夠自由地追求美、探索精神世界的先決條件。如果藝術必須服務於某種「有用」的目的,比如政治宣傳、道德教化或商業利益,那麼它就可能失去其獨立的品格和純粹的美學價值,淪為一種工具。
王爾德認為,正是這種「無用」,使得藝術能夠提供一種獨特的、不可替代的價值——精神的滋養、審美的愉悅、想像力的拓展、情感的共鳴。這些價值雖然不能直接轉化為物質利益,但對於人的內心世界的豐富和人類文明的進步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藝術的「無用」使其能夠觸及人類經驗中那些更深邃、更幽微的層面,那些無法用實用標準來衡量的東西。
所以,當王爾德說「一切藝術都是相當無用的」,他並非在貶低藝術,而是在以一種反諷的方式,頌揚藝術的最高價值。他是在向那個過度強調功利和實用的時代宣告:藝術的偉大,恰恰在於它超越了所有這些世俗的「有用性」,僅僅因為其自身的美而存在,並因此而給予我們無可比擬的精神慰藉與啟示。這種「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總結王爾德在本書中的所有論點,它們共同構建了一個完整而自洽的美學體系。他高舉「為藝術而藝術」的旗幟,強調藝術的自主性、藝術形式的完美性、藝術家在創作中的超然姿態,以及藝術超越世俗功利目的的「無用之用」。他對當時流行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以及藝術評論的弊病進行了犀利的批判,同時也指出了藝術與觀者之間複雜而微妙的互動關係。這不僅是理解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的關鍵,更是王爾德唯美主義思想的集中體現,對後世的藝術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像一盞明燈,引導我們重新審視藝術的本質,思考美在我們生活中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