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繼續凱因斯《通論》的學習之旅。在理解了消費傾向、儲蓄投資恆等式以及乘數效應之後,我們需要轉向有效需求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投資 (Investment)。凱因斯認為,相較於消費的相對穩定性,投資的波動性要大得多,並且是造成經濟週期性波動的主要原因。那麼,是什麼因素決定了投資的規模呢?凱因斯提出了兩個關鍵概念:資本邊際效率 (Marginal Efficiency of Capital, MEC) 和 利率 (Rate of Interest)。
第三部分:投資引誘——資本邊際效率、長期預期與利率的角色
想像一位企業家,他正在考慮是否要投資興建一座新的工廠,或者購買一批新的機器。他做這個決策的主要依據是什麼?他會比較這項投資未來預期能帶來的收益,以及這項投資的成本。
凱因斯將促使企業家進行投資的預期收益率稱為「資本邊際效率 (Marginal Efficiency of Capital, MEC)」。更精確地說,MEC 是指這樣一種貼現率 (discount rate),它使得一項資本資產(比如新工廠或新機器)在其整個生命週期內預期產生的未來一系列淨收益的現值 (present value),正好等於這項資本資產的供給價格 (supply price) 或 重置成本 (replacement cost)。
這聽起來有點複雜,我們把它拆解一下。
- 預期未來淨收益 (Prospective Yields):企業家投資一項資產,不是看它現在能賺多少錢,而是看它在未來很多年裡,每年預計能帶來多少淨收入(扣除營運成本後的收入)。這是一個預期值,充滿了不確定性。比如,投資一座新工廠,企業家需要預測未來市場對該工廠產品的需求、產品的價格、生產成本等等。這一系列的預期年收益,凱因斯稱之為「預期收益流 (series of annuities)」。
- 資本資產的供給價格或重置成本:這指的是新建一個同樣的資本資產所需的成本,而不是在二手市場上購買一個現有資產的價格。比如,建一座新工廠的成本。
- 貼現率:由於未來的錢不如現在的錢值錢(因為有時間價值和風險),我們需要用一個比率把未來的預期收益折算回今天的價值,這個比率就是貼現率。
所以,MEC 就是那個能讓「未來所有預期淨收益的折現總和」正好等於「現在投資這個資產的成本」的那個貼現率。如果這個 MEC(比如預期年化報酬率是 10%)高於企業家借款所需支付的利率(比如市場利率是 5%),那麼這項投資就是有利可圖的,企業家就會傾向於進行投資。反之,如果 MEC 低於利率,投資就會被抑制。
凱因斯強調,MEC 是一個預期的概念,它受到企業家對未來經濟狀況、市場需求、技術變革、政治環境等因素的長期預期狀態 (State of Long-Term Expectation) 的深刻影響。而這種長期預期,是非常不穩定且容易受到各種「非理性」因素影響的。這就是《通論》第十二章「長期預期狀態」的核心內容。
凱因斯認為,企業家對遙遠未來的預期,其基礎往往是非常脆弱和不確定的。我們對十年後一家鐵路公司、一個銅礦或一家紡織廠的收益能有多少了解呢?老實說,非常少,甚至幾乎沒有。因此,企業家在做長期投資決策時,往往不是基於精確的數學計算,而更多地依賴於一種「動物精神 (animal spirits)」——一種內在的、自發的樂觀情緒和行動的衝動。如果這種動物精神高漲,即使未來充滿不確定性,企業家也可能勇於投資;反之,如果動物精神低迷,即使客觀條件尚可,投資也可能萎靡不振。
尤其是在現代社會,隨著股票市場的發展,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投資決策變得更加複雜。股票市場的價格波動,雖然理論上應該反映企業的長期盈利能力,但實際上常常受到短期市場心理、投機行為的巨大影響。凱因斯用了一個著名的比喻來形容股票市場的投機行為:就像參加一場「選美比賽」,參賽者要做的不是選出自己認為最美的面孔,而是要猜測哪張面孔最能符合其他所有參賽者的平均審美觀,從而贏得獎品。在這種情況下,專業投資者的精力更多地放在預測市場大眾心理在短期內的變化,而不是對投資標的進行長期的價值評估。這種「預測市場的預測」的行為,使得金融市場的估值變得非常不穩定,進而影響到資本邊際效率的預期,並導致投資的劇烈波動。
凱因斯認為,這種「金融賭場化」的傾向,使得資本的形成——這個對社會至關重要的活動——變成了投機活動的副產品,這很可能導致資源的錯配和經濟的不穩定。因此,他認為所謂的「市場信心」,或者說長期預期狀態,對於投資決策至關重要,但它又是如此的難以捉摸和控制。
除了資本邊際效率,影響投資的另一個關鍵因素是市場利率 (Market Rate of Interest)。如前所述,企業家會將預期的 MEC 與市場利率進行比較。只有當 MEC 高於利率時,投資才會發生。因此,在給定的 MEC 預期下,利率越低,投資的吸引力就越大,投資規模也就越大;反之,利率越高,投資規模就越小。
這就引出了一個核心問題:利率是如何決定的? 古典經濟學認為利率是由儲蓄的供給和投資的需求決定的,利率是儲蓄者放棄當前消費、等待未來回報的「報酬」。但凱因斯在前面已經論證了儲蓄與投資的恆等性,因此利率不可能再扮演平衡儲蓄與投資的角色。
於是,凱因斯提出了他著名的流動性偏好理論 (Liquidity Preference Theory of Interest) 來解釋利率的決定。《通論》第十三章和第十五章詳細闡述了這個理論。凱因斯認為,利率不是儲蓄的報酬,而是放棄流動性 (parting with liquidity) 的報酬。人們持有貨幣(最具流動性的資產)是出於以下幾種動機:
- 交易動機 (Transactions-motive):為了應付日常的交易支出,個人和企業都需要持有一定數量的現金。所需現金量主要取決於所得水平和交易習慣。
- 謹慎動機 (Precautionary-motive):為了應付意外的支出或抓住突現的有利購買機會,人們也會持有一定的現金作為儲備。所需現金量也與所得水平有關,同時也受到對未來不確定性的預期影響。
- 投機動機 (Speculative-motive):這是凱因斯理論中最具創新性也最重要的部分。人們持有貨幣,還可能是因為他們預期未來的利率會上升(即債券價格會下跌),所以他們寧願現在持有現金,等待利率上升後再購買債券,以避免資本損失或獲取投機收益。反之,如果他們預期未來利率會下降(債券價格會上升),他們就傾向於減少現金持有,增加債券購買。因此,出於投機動機的貨幣需求,與當前利率水平以及對未來利率變動的預期密切相關。
凱因斯認為,在短期內,由交易動機和謹慎動機決定的貨幣需求 (M1) 主要取決於所得水平 (Y),可以表示為 L1(Y) 。而出於投機動機決定的貨幣需求 (M2) 主要取決於當前利率水平 (r) 相對於人們認為的「安全」或「正常」利率水平的差異,以及對未來利率走勢的預期,可以表示為 L2(r) 。總的貨幣需求 (M) 就是 M1 + M2 = L1(Y) + L2(r) 。
而利率則是由貨幣的供給量和公眾的流動性偏好(即貨幣需求函數)共同決定的。在給定的貨幣供給量下,如果公眾的流動性偏好增強(比如因為對未來更不確定,或者預期利率將上升),他們就會想持有更多的貨幣,這時為了誘使他們放棄流動性、轉而持有其他收益性資產(如債券),利率就必須上升。反之,如果貨幣供給量增加,或者公眾的流動性偏好減弱,利率就會下降。
凱因斯特別強調了「流動性陷阱 (Liquidity Trap)」的可能性。當利率下降到一個非常低的水平時(比如接近於零),公眾可能會認為利率幾乎不可能再下降了,反而很有可能上升。在這種情況下,持有債券的風險(利率上升導致債券價格下跌的風險)變得很大,而持有現金的機會成本(放棄的利息收益)卻很小。於是,無論貨幣供給如何增加,新增的貨幣都會被公眾以現金形式持有,而不會進一步壓低利率。這時,貨幣政策就失效了。這對於解釋大蕭條時期為何僅僅增加貨幣供給並不能有效刺激經濟復甦具有重要意義。
總結來說,凱因斯認為,投資的規模取決於資本邊際效率 (MEC) 與市場利率的比較。 MEC 是由資本資產的預期未來收益和其供給價格決定的,深受不穩定且易波動的長期預期狀態(動物精神和市場心理)的影響。而利率則是由貨幣的供給量和公眾的流動性偏好決定的,是放棄流動性的報酬。
因此,造成投資不足和失業的原因,可能是因為:
- 資本邊際效率過低:由於對未來悲觀的預期,或者技術進步緩慢,或者現有資本存量已經過多,導致企業家找不到足夠多預期回報率高的投資項目。
- 利率過高:即使存在一些尚可的投資機會(MEC 為正),但如果市場利率(由流動性偏好和貨幣供給決定)也處於較高水平,那麼這些投資項目的 MEC 可能低於利率,從而無法實現。
- 或者兩者兼具。
凱因斯認為,在現實世界中,由於長期預期的不穩定性和流動性偏好的存在,MEC 的波動往往很大,而利率的調整又常常不夠靈活或不夠充分(尤其可能陷入流動性陷阱),導致投資需求經常性地不足以實現完全就業。這就為政府干預經濟,例如通過財政政策直接增加投資,或者通過影響預期和利率來間接刺激投資,提供了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