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可以將焦點轉向鄂蘭思想中一個看似較為抽象,但實則至關重要的概念——思考(Thinking),以及它與我們之前討論的「生命實踐」的關係,特別是與「行動」的關聯。同時,我們也可以簡要地觸及鄂蘭對現代社會中「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最終勝利的憂慮及其可能帶來的後果。
思考(Thinking)的本質及其在現代社會的困境
雖然《人間條件》主要聚焦於「生命實踐」(Vita Activa),但鄂蘭對「思考」的關注貫穿其所有著作,並且與她對「生命實踐」的分析密不可分。我們在序言中就提到,鄂蘭憂慮現代社會的「無思」(thoughtlessness)。那麼,她所說的「思考」究竟是什麼?它與我們通常理解的邏輯推理或科學研究有何不同?
對鄂蘭而言,思考並非一種旨在獲取知識或解決問題的工具性活動,而是一種與自身進行的無聲對話(silent dialogue between me and myself)。 這種思考的本質是反思性的、批判性的,它不斷地追問事物的意義,挑戰既有的觀念和判斷。它不是為了尋找一個確定的答案,而是為了保持心靈的活躍和警醒。想像一下,當你獨自一人,對某個道德困境或社會現象進行反覆的內心詰問,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而不是急於下定論,這就接近鄂蘭所說的「思考」。
鄂蘭深受蘇格拉底的影響。蘇格拉底式的思考就是不斷地提問,揭示人們習以為常的觀念中潛藏的矛盾和無知。這種思考的結果往往不是一個積極的知識體系,而是一種「知識的無知」(learned ignorance)——即認識到自己對於最根本問題的無知。這種「無知」並非消極的,反而能激發進一步思考的動力。
思考具有以下幾個重要特徵:
- 抽離性(Withdrawal): 思考需要從日常生活的喧囂和直接的行動中暫時抽離出來。它需要一個內在的空間,讓心靈可以自由地漫遊和反思。這也是為什麼傳統上「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被認為與「生命實踐」有所區別。
- 破壞性(Destructive): 真正的思考具有一定的「破壞性」,它會瓦解那些未經審視的教條、偏見和習慣性思維。它如同「逆風」(wind)一樣,吹散思想的惰性和僵化。
- 非生產性(Non-productive): 思考本身並不直接產生任何可見的、有用的成果。它不像「工作」那樣創造物品,也不像「勞動」那樣維持生命。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看,思考是「無用的」。
- 與判斷(Judging)的關聯: 雖然思考本身不直接做出判斷,但它是良好判斷能力的基礎。通過思考,我們培養了從不同視角看待問題、辨別是非善惡的能力。在鄂蘭晚期的著作中,她尤其強調「判斷」的重要性,認為在缺乏普遍道德標準的時代,個體的判斷能力是抵禦邪惡的關鍵。
那麼,思考與「生命實踐」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 思考與勞動: 勞動的本質是循環往復和受制於必然性,它幾乎不需要思考的介入。事實上,過多的思考反而可能妨礙勞動的效率。
- 思考與工作: 工作需要一定的計劃和構思,但「製造的人」(homo faber)的思考主要是工具性的,服務於如何有效地製作物品。一旦作品完成,思考的過程也就結束了。然而,藝術品的創作可能更接近於思考的某些特質,因為它也涉及到對意義的探索和表達。
- 思考與行動: 這是鄂蘭最為關注的連接點。雖然行動發生在公共領域,需要他人的在場,而思考則是一種孤獨的活動,但兩者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張力與互補。
- 一方面,行動的「無思」是危險的。如果人們在行動之前或行動之中缺乏深刻的反思,就容易盲從、犯下錯誤,甚至參與到極權主義的邪惡之中(例如鄂蘭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提出的「平庸的惡」的概念,就與艾希曼缺乏思考能力密切相關)。
- 另一方面,思考也可能使人遠離行動。過度的反思和懷疑可能導致猶豫不決,甚至對公共事務的冷漠。鄂蘭注意到,傳統哲學家往往傾向於從行動的喧囂中退隱,專注於沉思。
- 然而,鄂蘭也認為,思考可以為行動提供深度和方向。通過思考,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行動的意義和可能的後果,並在行動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和道德的警覺。更重要的是,行動本身可以成為思考的對象和素材。我們通過反思過去的行動和歷史經驗,來深化對人類處境的理解。
在現代社會,鄂蘭認為真正的思考能力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官僚體制的機械化運作、大眾文化的膚淺喧囂、消費主義的無盡追逐,以及對效率和實用性的過分強調,都擠壓了思考所需的空間和時間。人們越來越傾向於接受現成的答案和標準化的行為模式,而不是進行獨立的、批判性的反思。這種「無思」的狀態,使得現代人更容易受到意識形態的操控,也更難以應對複雜的道德和政治挑戰。
勞動動物的最終勝利及其後果:一個沒有世界的社會?
在《人間條件》的結尾部分,鄂蘭描繪了一幅令人憂慮的圖景:即 「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的價值觀在現代社會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這意味著,維持生命(labor)和追求無盡的物質豐裕(consumption)成為了社會生活的最高目標,壓倒了「工作」(work)所創造的世界的持久性和「行動」(action)所展現的人類自由和獨特性。
這種勝利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 生命本身成為最高善(Life as the Highest Good): 在古典時期,生命雖然是必要的,但並非最高的價值。公民願意為了城邦的榮耀和自由而犧牲生命。然而,在現代社會,尤其是在經歷了極權主義的恐怖之後,個體生命的存續和舒適被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雖然這本身具有人道主義的意義,但也可能導致對超越個體生命價值的忽視,例如對共同世界的責任、對真理的追求、對卓越的嚮往。
- 消費社會的形成: 現代經濟體系建立在不斷刺激消費的基礎之上。物品不再是為了持久使用而被製造,而是為了快速被消耗和取代。「工作」的產物被降格為「勞動」的產品,其唯一的目的是滿足短暫的需求。整個社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新陳代謝系統,不斷地吞噬資源,產生廢物。
- 公共領域的衰落與「幸福」的私人化: 當社會的主要目標是保障個體的生存和追求「幸福」(通常被理解為痛苦的免除和感官的滿足)時,公共領域的重要性就大大降低了。「幸福」被視為一種私人的感受,與公共事務無關。人們更傾向於關注個人的物質生活和內心感受,而不是參與到共同世界的建設和塑造中。
- 對「過程」的迷戀與對「結果」的漠視: 無論是在科學、經濟還是社會生活中,現代人都表現出對「過程」的極大興趣。例如,科學研究的重點是揭示自然的過程,經濟的目標是維持增長的過程。這種對過程的迷戀,使得我們忽略了行動的結果和工作的產品所具有的穩定性和意義。如果一切都只是過程,那麼就沒有什麼是真正完成的,也沒有什麼是真正持久的。
鄂蘭認為,「勞動動物」的最終勝利可能導致一個 「沒有世界的社會」(a society without a world)。在這個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缺乏一個穩定的、共同的人造世界作為參照,個體漂浮在無盡的生命過程和短暫的消費慾望之中。人際關係變得膚淺,缺乏深度和持久性。由於缺乏一個共同的顯現空間,個體的獨特性難以展現,真正的「行動」也變得不可能。社會的運作依賴於行為模式的一致性和可預測性,而不是公民的自由參與和創造。
這種前景是令人深思的。鄂蘭並非要否定勞動的必要性或物質生活的改善,而是警告我們,當「生命實踐」的三種活動失去平衡,當某一種活動(尤其是勞動)的邏輯壓倒其他活動時,人類生活的豐富性和意義將會受到嚴重的損害。她試圖喚醒我們對「世界」的珍視——那個由工作所創造的、為行動提供舞台、並賦予我們短暫生命以超越性意義的人造家園。
結語:重新思考「我們在做什麼」
漢娜·鄂蘭的《人間條件》是一部充滿智慧和挑戰的著作。她以其獨特的視角,重新審視了人類活動的基本樣貌及其在歷史中的變遷,深刻地揭示了現代性危機的根源。通過區分勞動、工作與行動,剖析私人領域、公共領域與「社會」的演變,釐清權力與暴力的本質,探討行動的脆弱性及其補救之道,以及揭示世界異化的深層原因,鄂蘭為我們提供了一套強有力的概念工具,來理解我們自身所處的時代。
她的核心關懷始終是人類的自由和多樣性,以及維繫一個有意義的共同世界的可能性。在一個日益強調效率、消費和技術控制的時代,鄂蘭的聲音提醒我們,不要忘記思考的價值,不要放棄行動的勇氣,不要輕視我們作為「世界建造者」的責任。她的著作邀請我們不斷地反問:「我們在做什麼?」以及「我們希望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之中?」
費曼學習法的核心在於通過向他人解釋來加深自己的理解。希望通過這幾部分的詳細闡釋,我們能夠更清晰地把握鄂蘭思想的精髓。當然,鄂蘭的思想博大精深,《人間條件》中的每一個概念都值得更深入的挖掘和探討。這僅僅是一個開始,一個邀請,去親自閱讀和思考這位偉大思想家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