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條件(三):權力與暴力的區分

好的,我們繼續深入探索漢娜·鄂蘭在《人間條件》中的核心論點。在前面的討論中,我們已經詳細闡釋了「生命實踐」(Vita Activa)的三種基本活動(勞動、工作、行動),以及私人領域、公共領域和「社會」的興起這些關鍵概念。現在,我們將聚焦於幾個與現代性危機密切相關,並且貫穿鄂蘭思考的重要主題:權力(Power)與暴力(Violence)的區分、行動的脆弱性與補救之道(寬恕與承諾)、以及世界異化(World Alienation)的進一步展現。 理解這些主題,將有助於我們更全面地把握鄂蘭對現代社會的診斷及其對人類未來深切的憂思。

權力(Power)與暴力(Violence)的區分:行動的基礎與其對立面

在日常語言中,我們常常將「權力」和「暴力」混為一談,認為它們是同義詞,或者至少是緊密相關的。然而,鄂蘭對這兩個概念進行了嚴格的區分,這對於理解她的政治思想至關重要。想像一下,一群人自發地聚集起來,為了共同的目標而一起行動,他們之間所產生的那種集體力量,就是鄂蘭所說的「權力」。而另一方面,想像一下一個人或一個組織用槍桿子或強制手段去迫使他人服從,這就是「暴力」。

對鄂蘭而言,權力(Power)的本質在於「共同行動」(acting in concert)。權力不是個體所擁有的屬性,也不是可以儲存或累積的物品。權力只存在於人們共同行動、共同言說的時刻。當人們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顯現的空間」(space of appearance),並就共同事務達成一致、採取行動時,權力就產生了。權力的合法性(legitimacy)來源於最初的共同約定,而非任何外在的強制力。因此,權力與「多樣性」(plurality)緊密相連,它依賴於個體之間的相互同意和合作。

鄂蘭認為,所有政治制度的基礎都是權力。即使是最專制的政體,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依賴於某種形式的(即使是被扭曲或壓制的)權力基礎,例如一部分人的支持或默許。當這種支持完全消失,政權就只能依靠赤裸裸的暴力來維持,而這也恰恰是其權力衰竭的表現。權力是脆弱的,一旦人們停止共同行動,權力就會消散。正如革命的時刻所展現的那樣,當人民團結起來反抗壓迫時,即使是看似強大的政權也可能迅速瓦解,因為其權力基礎已經不復存在。

與權力相對的是暴力(Violence)。暴力具有工具性(instrumental)的特徵,它依賴於工具和手段(例如武器)。暴力的目的是迫使他人服從,摧毀對方的反抗能力。暴力可以摧毀權力,但它永遠無法創造權力。一個僅僅依靠暴力來統治的政權,實際上是無能的,因為它無法激發人們的自願合作和共同行動。暴力在本質上是「沉默的」(mute),它不需要言說,也不允許討論。而權力則依賴於言說,依賴於人們通過溝通和協商達成共識。

鄂蘭對權力與暴力的區分,深刻地揭示了現代政治中一個常見的誤區:即將政治等同於統治和支配,將權力等同於強制力。她提醒我們,真正的政治力量來源於公民的共同參與和行動,而不是國家機器的強制手段。當公共領域萎縮,「社會」的行政管理邏輯取代了行動的邏輯時,權力就容易被誤解為暴力,或者被暴力所取代。極權主義政權就是暴力取代權力的極端例證,它試圖通過系統性的恐怖和謊言來徹底摧毀人類的共同行動能力和多樣性。

行動的脆弱性與補救之道:寬恕(Forgiving)與承諾(Promise-Making)

我們在前面提到,「行動」具有極大的「脆弱性」(frailty)和「不可預測性」(unpredictability)。一旦行動發起,其後果往往超乎行動者的意圖和控制,並且行動一旦做出,就無法像工作的產品那樣被輕易抹去或修改。這種「不可逆轉性」(irreversibility)和「不可預測性」是人類事務的固有特徵,但也可能導致挫敗感、怨恨和無休止的衝突。如果沒有某種機制來應對這些困境,人類的共同生活將難以為繼。

鄂蘭認為,人類發展出了兩種獨特的能力來應對行動的脆弱性,這兩種能力本身也是行動的體現,並且只能在人際關係中實現。它們分別是:

  1. 寬恕(Forgiving): 寬恕是對應行動的「不可逆轉性」的補救之道。行動一旦做出,其造成的傷害或錯誤就成為過去的一部分,無法真正「撤銷」。然而,寬恕提供了一種從過去的重負中解脫出來的可能性。通過寬恕,我們釋放了犯錯者,也釋放了自己,使得新的開端成為可能。鄂蘭強調,寬恕並非遺忘,也不是縱容錯誤。它是一種人際間的行動,一方請求寬恕,另一方給予寬恕。它打破了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使得人際關係得以修復和更新。重要的是,鄂蘭將寬恕的能力視為一種源於人際互動的世俗能力,而不僅僅局限於宗教領域。她認為,耶穌將寬恕的重要性引入人類事務,本身就是一項深刻的政治發現。然而,鄂蘭也指出,有些極端的罪行(例如極權主義下的種族滅絕)是「不可寬恕的」(unforgivable),因為它們摧毀了人類共同體的根基。
  2. 承諾(Promise-Making): 承諾是對應行動的「不可預測性」的補救之道。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我們無法預知他人的行動,甚至也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意願。在這樣一個充滿變數的人際世界中,承諾的能力使得我們能夠在不確定的未來中建立起一些「可靠性的島嶼」(islands of reliability)。通過許下承諾並信守承諾,人們可以在彼此之間建立起信任和預期,從而使得共同的計劃和長期的合作成為可能。契約、條約、憲法等都是承諾的體現。它們試圖在變動不居的人類事務中引入一定程度的穩定性和可預測性。然而,鄂蘭也提醒我們,承諾本身也是脆弱的,它依賴於做出承諾者的意願和能力。

寬恕和承諾這兩種能力,共同構成了維繫人類共同體、使行動得以持續並富有成效的基礎。它們都是在承認人類多樣性和行動自由的前提下,對行動固有風險的一種創造性回應。缺乏寬恕,我們會被過去的怨恨所困擾;缺乏承諾,我們將無法共同走向未來。

世界異化(World Alienation)的進一步展現:科學、技術與現代人的處境

在《人間條件》的後半部分,鄂蘭深入探討了「世界異化」這一核心主題。所謂「世界異化」,並非僅指馬克思意義上的勞動者與其勞動產品的異化,而是指一種更為根本的人類與其共同的、人造的「世界」之間的疏離。這種疏離感是現代性的核心特徵之一,鄂蘭追溯了其歷史根源,並分析了其在現代科學、技術發展以及現代人生活方式中的體現。

鄂蘭認為,世界異化的開端可以追溯到近代初期幾個重大的歷史事件:

  1. 地理大發現: 地球的發現和探索,雖然擴展了人類的視野,但也同時「縮小」了世界。當整個地球都可以被測量和繪製時,它就失去了一部分神秘感和超越性。更重要的是,這種從「外部」觀察和丈量地球的視角,預示著一種從地球家園向宇宙視角的轉變。
  2. 宗教改革: 宗教改革導致了教會財產的大規模被剝奪,這不僅僅是一次財富的轉移,更重要的是,它動搖了傳統社會中財產(尤其是土地)與特定地點和家族的穩定聯繫。財產開始變得更具流動性,更趨向於成為可以無限積累的「財富」(wealth),而不是構成共同世界的穩定基礎。
  3. 現代科學的興起,特別是望遠鏡的發明和伽利略的發現: 這是鄂蘭認為最具決定性的事件。望遠鏡的發明使得人類能夠從一個「阿基米德點」(Archimedean point)——一個想像中的外在於地球的立足點——來觀察宇宙。伽利略的發現(例如地球並非宇宙中心,而是圍繞太陽運轉的行星)徹底顛覆了人類傳統的宇宙觀和感官經驗的可靠性。如果我們的感官經驗(地球是靜止的)是錯誤的,那麼我們如何才能確信我們所感知到的世界的真實性?

這些事件共同促成了一種深刻的轉變:人類開始從一個「世界內」(world-immanent)的存在,逐漸轉變為一個可以從「世界外」(world-external)的視角來觀察和操縱世界的存在。這種轉變帶來了巨大的力量,但也伴隨著深刻的危機:

  • 對感官經驗和常識的懷疑: 現代科學的發展,尤其是數學和實驗方法的運用,使得人類越來越依賴抽象的符號系統和間接的觀察手段來理解世界,而不是直接的感官經驗和常識。這導致了一種對現實世界的疏離感。我們所「知道」的世界(例如物理學描述的原子世界)與我們日常經驗的世界之間出現了巨大的鴻溝。
  • 笛卡爾式的懷疑與內省的轉向: 面對感官經驗的不可靠性,笛卡爾將懷疑推向了極致,最終在「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中找到了確定性的基石。然而,這種確定性僅僅存在於個體的意識內部,而不是在共同的外部世界中。現代哲學的重心從對「世界」的關注轉向了對「自我」或「意識」的內省。這種內省雖然帶來了對人類心靈深度的探索,但也可能導致主觀主義的泛濫,以及與共同世界的進一步隔絕。
  • 「過程」取代「存在」: 現代科學越來越傾向於將世界理解為一系列無休止的「過程」(process),而不是穩定的「存在」(being)。無論是宇宙的演化、自然的生長,還是社會的發展,都被視為不斷變化的過程。這種對過程的強調,雖然揭示了世界的動態性,但也可能消解事物的持久性和固有價值。在一個一切皆過程的世界裡,很難找到一個穩定的立足點和意義的來源。「製造的人」(homo faber)所珍視的持久性、穩定性和產品的完成性,被「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的生命過程的循環往復和現代科學對無限過程的迷戀所取代。
  • 技術的勝利與自然的工具化: 現代技術的發展使得人類能夠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改造自然,甚至創造出「人造自然」(artificial nature)。然而,這種技術的勝利往往是以自然的工具化為代價的。自然不再被視為一個有其自身節律和價值的存在,而是變成了可以被人類任意開發和利用的資源。當技術的邏輯主導一切時,「手段」本身就變成了「目的」,而關於「為何如此」的根本性問題則被懸置起來。

鄂蘭認為,這種世界異化的最終結果是,現代人雖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改造世界的能力,但也同時失去了與世界的親密聯繫和歸屬感。我們生活在一個由我們自己創造的、日益複雜和抽象的世界中,但這個世界卻越來越像一個「無人之境」(no-man’s-land),缺乏共同的意義和價值。在這種情況下,個體的孤獨感和無根感加劇,而極權主義的誘惑(試圖通過人為地創造一個虛假的共同體來克服這種孤獨)也變得更加危險。

鄂蘭的分析並非簡單地反對科學或技術,而是試圖揭示現代性發展過程中內在的矛盾和危機。她希望我們能夠意識到,當我們過分追求從外部控制世界、將一切都化約為可計算的過程時,我們可能會失去作為「世界內」的、與他人共享一個有意義的共同世界的人類基本處境。

以上我們探討了權力與暴力、行動的補救之道以及世界異化的多重面向。這些論點共同描繪了鄂蘭對現代人類生存條件的深刻反思。她的著作充滿了洞見,但也極具挑戰性。通過費曼學習法的方式,將這些複雜的概念拆解、重組並用自己的語言加以解釋,希望能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這位二十世紀重要思想家的智慧。

如果還有其他方面需要進一步探討,請隨時提出。例如,我們可以討論鄂蘭對「思考」(thinking)本身的看法,以及它與「生命實踐」的關係,或者她對極權主義的分析如何與《人間條件》中的論點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