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四):偶然性、巧合與命運

本節我們將轉向小說中一個同樣具有普遍性和哲學深度的議題——「偶然性、巧合與命運」(Fortuity, Coincidence, and Fate)。昆德拉通過人物的際遇和對歷史的思考,深刻地揭示了偶然性在生命軌跡中的決定性作用,並挑戰了傳統意義上關於命運和必然性的觀念。

主要論點四:偶然性、巧合與命運——生命軌跡的不可預測性與意義的偶然建構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昆德拉反覆強調偶然性(fortuity)在塑造人物命運和推動情節發展中的核心作用。他認為,我們的生命並非由某種預設的、宏大的計劃或必然的邏輯所主導,而是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偶然事件和巧合(coincidences)。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偶然因素,卻往往在關鍵時刻發揮着決定性的影響,將我們的生活引向始料未及的方向。

我們可以這樣解釋這個概念:想像一下你上學或上班的路。每天你都可能遇到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風景。某一天,你可能因為多睡了五分鐘而錯過了一班公交車,結果在等下一班車的時候,遇到了一位改變你一生的人。或者,你可能因為一時興起,走了一條平時不常走的路,結果避開了一場意外。這些看似偶然的選擇和事件,都可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最終深刻地影響你的生活。昆德拉正是要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命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這些「如果這樣…就會那樣…」的偶然性構成的。

昆德拉在小說開篇不久,就借托馬斯與特蕾莎的相遇,生動地詮釋了偶然性的力量。托馬斯之所以會去特蕾莎所在的小城,是因為他醫院的總外科醫生碰巧患上了坐骨神經痛,無法出診,才派托馬斯替他前往。小城裡有好幾家旅館,但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了特蕾莎工作的旅館。他碰巧在火車出發前有足夠的空閒時間去旅館的餐廳坐坐。特蕾莎碰巧那天當班,而且碰巧由她為托馬斯服務。昆德拉總結道:「一共有六個偶然的巧合,才把托馬斯推到了特蕾莎的身邊,彷彿他自己並沒有一點兒去的意願似的。」

這「六個偶然的巧合」如同命運之手,輕輕撥動了托馬斯和特蕾莎的人生軌跡。如果其中任何一個環節發生了改變——如果總外科醫生沒有生病,如果托馬斯被安排到另一家旅館,如果他沒有時間去餐廳,如果特蕾莎那天不當班——他們的人生可能就完全不同了。這種對偶然性的強調,顛覆了傳統愛情故事中那種「命中註定」、「非你不可」的浪漫敘事。昆德拉讓我們看到,即使是生命中最深刻、最持久的愛情,也可能建立在一系列脆弱的、隨時可能改變的偶然因素之上。

這種對偶然性的強調,與小說開篇討論的「永恆回歸」和「Einmal ist keinmal」(一次不算數)的觀念緊密相連。如果生命只發生一次,充滿了偶然性,那麼我們如何賦予它意義?如果一切都是偶然的,那麼所謂的「命運」又從何談起?昆德拉似乎在暗示,生命的意義並非預先注定,而是在偶然的際遇中被個體所建構和賦予的。

特蕾莎正是這樣一個試圖從偶然中讀出意義的人物。當托馬斯在小旅館的餐廳裡,一邊讀著書,一邊抬頭對她微笑,並點了一杯白蘭地時,收音機裡碰巧播放著貝多芬的音樂。對於特蕾莎來說,這是一個充滿暗示的巧合。她之前曾在一次幾乎空無一人的音樂會上聽過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從那時起,貝多芬就成了她對「彼岸世界」——那個她所嚮往的更高層次世界的想像。此刻,在她被一個迷人的陌生人吸引的同時,聽到了貝多芬的音樂,這在她看來絕非偶然。還有那個「六」字——托馬斯的房間號碼是六號,這讓她想起她父母離婚前在布拉格居住的房子的門牌號也是六號;而她下班的時間也是六點。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巧合,像一群「偶然的小鳥」落在她的肩上,給了她離開家鄉、改變命運的勇氣。

昆德拉指出:「只有偶然,才能賦予我們訊息。必然之物,早已預料到的、日復一日重複出現的東西,都是沉默無言的。只有偶然才對我們說話。我們像吉卜賽人從咖啡杯底的咖啡渣讀出圖像一樣,解讀偶然的訊息。」這段話深刻地揭示了偶然性在個體尋找生命意義過程中的作用。在一個充滿偶然性的世界裡,人們渴望從這些偶然中發現某種模式、某種暗示,彷彿宇宙在通過這些巧合向我們傳遞某種秘密的訊息。特蕾莎正是這樣一個敏感的「偶然解讀者」。

然而,昆德拉也讓我們看到,這種對偶然性的解讀本身也可能是一種主觀的建構。如果坐在托馬斯位子上的是當地的屠夫,特蕾莎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收音機裡播放的是貝多芬的音樂。是她「初萌的愛情燃起了她的美感」,才使得那個瞬間變得如此難忘。是個體的情感和渴望,賦予了偶然事件以特殊的意義。

昆德拉將人類的生活比作音樂的創作。他說:「個體受其美感的引導,把一個偶然的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下的死人)轉化成一個主導動機,這個動機便在他生命的樂章中獲得了永恆的地位。」《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與渥倫斯基在火車站因有人被火車軋死而相遇,小說結尾安娜自己也投身於火車輪下。這種首尾呼應的對稱結構,看似是小說家的刻意安排,但昆德拉認為,「人類的生活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譜寫的。」我們在無意識中,根據美的法則來組織我們的生活,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刻也是如此。指責小說著迷於神秘的巧合是錯誤的,而應該指責人類在日常生活中對這些巧合視而不見,從而剝奪了生命的一個美的維度。

這種對偶然性的強調,也引出了對「命運」概念的重新思考。如果生命充滿了偶然,那麼傳統意義上的「命運」——那種不可抗拒的、預先決定的力量——又在哪裡呢?昆德拉似乎認為,所謂的「命運」,更多的是個體在回顧生命歷程時,對一系列偶然事件進行追溯和詮釋的結果。是我們自己,在偶然的碎片中,尋找並建構了某種看似連貫的「命運」敘事。

托馬斯在經歷了種種波折,最終選擇回到特蕾莎身邊後,也對他與特蕾莎的愛情產生了類似的思考。他最初認為回到特蕾莎身邊是「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是一種必然的、沉重的決定。但後來,當他躺在特蕾莎身邊,回憶起他們相遇的「六個可笑的偶然」,他開始懷疑這種必然性。他意識到,他生命的戀愛故事並非「Es muss sein!」,而是「Es konnte auch anders sein」(原本也可以是另一番樣子)。這句話的轉變,標誌著托馬斯對生命偶然性的深刻體認。他不再將愛情視為一種沉重的宿命,而是看到其中充滿了偶然和選擇的空間。

這種對偶然性的認知,也影響了人物對責任和道德的看法。如果一切都是偶然的,那麼我們是否還需要為我們的行為承擔責任?在「永恆回歸」的假設下,每一個選擇都因其無限重複而變得沉重不堪。而在一個充滿偶然性的「一次性生命」中,選擇的後果似乎變得不那麼確定和絕對。然而,昆德拉並沒有因此導向虛無主義或不負責任的態度。相反,他似乎在暗示,正因為生命充滿偶然,每一個選擇才更顯得珍貴和重要,因為它可能引導我們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

小說中,歷史的進程也同樣充滿了偶然性。昆德拉在談到捷克的歷史時,反思了 1618 年捷克貴族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的「擲出窗外事件」以及 1938 年慕尼黑協定後捷克對希特勒的屈服。前者是勇氣的選擇,導致了三十年戰爭和捷克民族幾乎被毀滅;後者是謹慎的選擇,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捷克長達數十年的被奴役。昆德拉問道:他們應該怎麼做?如果捷克的歷史可以重演,我們當然可以去檢驗另一種可能性,並比較其結果。但沒有這樣的實驗,所有這類思考都只是一種假設的遊戲。「Einmal ist keinmal」,只發生一次的事情,等於沒有發生過。捷克的歷史不會重演,歐洲的歷史也不會重演。它們都只是人類「命中註定的缺乏經驗」所描繪的兩幅草圖。

這段對歷史的思考,進一步強化了偶然性和「一次性生命」的主題。無論是個人生活還是民族歷史,都無法擺脫偶然性的支配和「僅此一次」的宿命。我們無法通過重複來驗證我們的選擇,也無法確切地知道哪條道路才是「正確」的。我們只能在充滿偶然的迷霧中摸索前行,並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

昆德拉對偶然性的強調,並非是要否定個體的能動性和選擇的意義。相反,他似乎在提醒我們,正是在這個充滿偶然性的世界裡,個體的選擇才顯得尤為重要。因為正是這些看似微小的、偶然的選擇,在不斷地塑造著我們不可重複的生命軌跡。而如何面對這些偶然,如何從中尋找意義,如何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則成為了每個個體必須面對的存在課題。

昆德拉通過對偶然性、巧合和命運的探討,挑戰了傳統的決定論觀念,揭示了生命軌跡的不可預測性和意義的偶然建構性。我們的生活並非由宏大的必然性所主宰,而是由一系列微小的、偶然的因素所塑造。在這樣一個充滿偶然性的世界裡,個體如何理解和應對這些偶然,如何從中尋找並賦予生命以意義,成為了小說思考的核心。這也使得小說充滿了一種開放性和不確定性,呼應了生命本身的輕盈與沉重並存的特質。偶然性既可能帶來不幸和災難,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和轉機,而生命的魅力,或許正存在於這種不可預知的變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