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節將聚焦於昆德拉對於人際關係中語言的困境與「誤解的詞典」(A Short Dictionary of Misunderstood Words) 這一獨特視角。這個論點深刻地揭示了即使在最親密的關係中,語言的共通性也往往是一種假象,個體經驗的差異使得詞語在不同人心中產生截然不同的意義,從而導致了深刻的隔閡與誤解。
主要論點三:誤解的詞典——語言的共通性假象與人際隔閡的根源
昆德拉在小說的第三部分「誤解的詞典」中,集中闡述了薩賓娜與弗蘭茨之間關係的困境。他指出,弗蘭茨熱切地傾聽薩賓娜的人生故事,薩賓娜也同樣熱切地傾聽他的故事,然而,「儘管他們對彼此交換的詞語的邏輯意義有著清晰的理解,他們卻聽不到流淌在這些詞語中的語義的潺潺流水聲。」這句話精準地概括了「誤解的詞典」的核心思想:詞語的表面意義(邏輯意義)是共通的,但詞語背後所承載的個人經驗、情感聯想和文化背景(語義的潺潺流水聲)卻是千差萬別的。
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來向一個初學者解釋這個概念:假設有兩個人,一個來自熱帶海島,另一個來自寒冷的北極。當他們都說到「家」這個詞的時候,邏輯上他們都指一個居住的地方。但是,對於海島居民而言,「家」可能聯想到的是陽光、沙灘、海浪聲、椰子樹和開放式的竹屋;而對於北極居民而言,「家」可能聯想到的是冰雪、溫暖的爐火、厚實的牆壁和與嚴酷自然抗爭的記憶。儘管他們使用同一個詞,但這個詞在他們各自的「人生詞典」中所喚起的圖像、情感和意義卻大相徑庭。
昆德拉進一步指出,當人們還年輕,他們人生的「音樂樂章」尚處於開篇之際,他們尚可以共同譜寫,交換「主導動機」(leitmotif),就像托馬斯和薩賓娜交換了圓頂禮帽這個動機一樣。然而,如果他們相遇時年歲已長,就像弗蘭茨和薩賓娜,他們各自人生的音樂樂章已經基本完成,「每一個主導動機,每一個物體,每一個詞語,對他們每個人都意味著不同的東西。」這種差異使得真正的深層溝通變得異常困難,甚至不可能。他們之間的對話,就像兩條平行線,雖然在同一個空間延伸,卻永難相交。
昆德拉用一個「簡短的誤解詞典」來具體例證薩賓娜和弗蘭茨之間的這種語義隔閡。他選擇了諸如「女人」、「忠誠與背叛」、「音樂」、「光明與黑暗」、「遊行」、「紐約的美」、「薩賓娜的祖國」、「墓園」等詞語,並逐一剖析這些詞語在薩賓娜和弗蘭茨心中的不同含義。
以「女人」為例: 對於弗蘭茨而言,「女人」不僅僅是兩種人類性別之一,它代表著一種「價值」。他認為並非每個女性都配被稱為「女人」。他的妻子瑪麗-克洛德在他眼中是「女人」,需要被尊重,這種尊重源於他對母親的崇拜,母親與柏拉圖式的女性理想在他心中是合一的。而薩賓娜則認為「做女人」是她無法選擇的命運,既不值得驕傲,也不值得反抗。當弗蘭茨用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莊重語氣對她說「薩賓娜,你是個女人」時,薩賓娜感到困惑不解,因為這在她看來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不值得如此強調。弗蘭茨對「女人」這個詞的特殊強調,承載了他個人的情感投射和道德判斷,而這些是薩賓娜所無法理解和認同的。
再以「忠誠與背叛」為例: 弗蘭茨將「忠誠」視為一種崇高的美德,認為它能賦予生命以統一性,使其不至於分裂成無數瞬間的印象。他對母親的忠誠,以及他試圖對瑪麗-克洛德保持的忠誠(儘管是以一種扭曲的方式),都體現了他對這個詞的珍視。他甚至潛意識地希望通過向薩賓娜展示自己的忠誠來贏得她的好感。然而,對於薩賓娜而言,「背叛」卻比「忠誠」更具魅力。「忠誠」這個詞讓她想起她那恪守清教徒式道德的父親,以及那個禁止她戀愛和欣賞畢加索的壓抑的家。對她來說,「背叛」意味著「脫離隊伍」,意味著「走向未知」,沒有什麼比走向未知更壯麗了。她的生活充滿了一系列背叛:背叛家庭、背叛共產主義、背叛丈夫、最終也背叛了弗蘭茨。每一次背叛,都是對既有秩序和價值觀的挑戰,是對個體自由的追求。顯然,對於「忠誠」和「背叛」這兩個詞,薩賓娜和弗蘭茨的理解和評價有著天壤之別。
「音樂」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對於弗蘭茨而言,音樂是「最接近狄俄尼索斯式的美」的藝術,是一種能帶來醉意的解放力量。它能將他從孤獨、內向和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出來,打開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向世界去結交朋友。他熱愛跳舞,並對薩賓娜不分享他的熱情感到遺憾。然而,對於薩賓娜而言,被偽裝成音樂的「噪音」從童年起就一直追逐著她。在美術學院的青年營裡,從早到晚高音喇叭裡播放的音樂,讓她感到壓抑和無處可逃,那音樂就像一群追捕她的獵犬。她認為音樂變成噪音是人類進入全面醜陋歷史階段的標誌。弗蘭茨渴望的那種「無限的音樂」、「絕對的聲音」、那種令人愉悅、幸福、無所不包、勢不可擋、震耳欲聾的喧囂,正是薩賓娜所恐懼和厭惡的。他們對音樂的感受和期盼,呈現出截然相反的狀態。
昆德拉通過這些詞語的對比分析,深刻地揭示了個體經驗的獨特性和不可通約性。即使是最親密的愛人,也可能生活在由不同詞語意義構成的平行宇宙中。他們看似在進行溝通,實際上卻是各說各話,他們使用的詞語如同在不同的河床上流淌,承載著不同的歷史、情感和價值。
這種「誤解的詞典」不僅存在於薩賓娜和弗蘭茨之間,也廣泛存在於小說的其他人物關係中,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普遍的溝通困境。托馬斯和特蕾莎之間也存在著深刻的誤解。例如,對於「愛」,特蕾莎追求的是獨占的、沉重的、靈魂的結合,而托馬斯則將愛與性(他稱之為「情慾的友誼」)區分開來,追求一種輕盈的、不被束縛的關係。他們對「同情」的理解也可能存在差異,儘管托馬斯對特蕾莎的同情達到了「共同感受」的深度,但特蕾莎可能更渴望一種不帶憐憫的、平等的愛。
昆德拉並未將這種「誤解」僅僅歸咎於個人的性格差異或溝通技巧的缺乏。他將其根植於更深層次的存在論困境。首先,是 「一次性生命」的本質。由於生命只發生一次,我們無法通過重複來校準和驗證我們對詞語和經驗的理解。我們無法像科學實驗一樣,去比較在不同語境下,同一個詞語對不同人產生的確切影響。其次,是個體經驗的獨一無二性。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家庭背景、創傷記憶、情感需求都是獨特的,這些獨特的經驗塑造了他們對世界和詞語的感知方式。這種獨特性使得完全的相互理解成為一種奢望。
「誤解的詞典」的存在,使得人際關係充滿了不確定性和脆弱性。愛人們可能因為對同一個詞語(例如「愛」、「自由」、「忠誠」)的不同理解而產生衝突和隔閡,甚至最終分道揚鑣。弗蘭茨無法理解薩賓娜戴上圓頂禮帽的姿態背後的複雜含義——那既非淫蕩也非多愁善感,而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手勢,因為他缺乏薩賓娜關於圓頂禮帽的個人歷史和情感積澱。他將其視為一種「沒有意義」的舉動,從而錯失了理解薩賓娜內心世界的機會。
那麼,面對這種普遍存在的「誤解」,我們能做些什麼呢?昆德拉似乎並沒有提供樂觀的解決方案。他更多的是揭示這種困境,讓我們意識到語言的局限性和人際溝通的艱難。或許,唯一的途徑是保持一種清醒的自我意識,意識到我們自身的「詞典」與他人的差異,並在溝通中抱持更多的謙遜、耐心和同情的理解。然而,即使如此,完全的消除誤解,達到理想的共通,依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
昆德拉將這種「誤解」提升到了一種哲學高度,它不僅僅是日常溝通中的摩擦,更是人類存在境況的一部分。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獨特的「語義宇宙」中,我們試圖用共通的語言符號去搭建橋樑,但這些橋樑往往脆弱不堪,無法承載個體經驗的全部重量和複雜性。
昆德拉提醒我們,語言雖然是我們交流的工具,但它同時也可能成為隔閡的來源。詞語的意義並非固定不變,而是被個體的生命經驗所塑造和填充。在人際關係中,尤其是親密關係中,意識到這種「誤解」的存在,並努力去傾聽詞語背後那「語義的潺潺流水聲」,或許是我們能夠稍稍走近彼此的唯一方式。然而,這種努力的結果往往是有限的,深刻的隔閡和孤獨感,似乎是人類難以擺脫的命運。這也呼應了小說整體基調中的那份淡淡的憂傷和對生命本質的清醒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