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稱陷阱(三):安泰俄斯之力

在前兩部分,我們探討了「風險共擔」的對稱性基礎以及「最不寬容者勝出」的少數派主導原則。接下來,我們將深入剖析另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它與知識的獲取、決策的理性以及系統的演化緊密相連,那就是 「安泰俄斯之力:實踐、試錯與時間的智慧——理論與現實的鴻溝」

想像一下,你想學習游泳。你可以閱讀無數本關於游泳技巧的書籍,觀看無數個奧運冠軍的教學影片,甚至可以寫出一篇關於流體力學與人體運動的博士論文。但是,只要你沒有真正跳進水裡,親身體驗水的浮力、阻力,嗆幾口水,努力划動四肢,你就永遠學不會游泳。塔雷伯用希臘神話中的巨人安泰俄斯的故事,生動地比喻了這一點。安泰俄斯的力量源於與大地母親的接觸,一旦雙腳離地,便不堪一擊。同樣地,知識、理論、專業技能,乃至任何形式的理解,其真正的力量也源於與「大地」——也就是現實世界——的緊密接觸和持續互動。

這個論點的核心在於,塔雷伯極度強調 「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相對於純粹理論知識的優越性。他認為,我們通過 「修補試錯」(tinkering and trial and error)、經驗積累以及時間的考驗所獲得的知識,遠比僅僅通過邏輯推理或學術研究得來的知識更為可靠和強大。這並非否定理論的重要性,而是指出理論必須植根於實踐,並經受現實的檢驗,否則就容易變成脫離實際的「學術象牙塔裡的遊戲」。

讓我們用費曼學習法來分解這個觀點:

  1. 「行」勝於「言」(Doing over Talking): 塔雷伯反覆強調,真正的理解和專業知識體現在「做」的能力,而不是「說」的能力。一個水管工,即使他說不出一番關於水管系統設計的精妙理論,但只要他能迅速有效地解決你家漏水的問題,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專家。相反,一個能言善辯的政治「科學家」,即使他能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地分析國際局勢,但如果他的預測和建議屢屢在現實中碰壁,甚至造成災難,那麼他的「專業知識」就值得高度懷疑。 塔雷伯認為,許多領域,特別是社會科學(如經濟學、政治學),之所以充斥著不可靠的理論和失敗的預測,正是因為這些領域的從業者往往缺乏「風險共擔」機制,他們的理論不需要直接面對現實後果的懲罰。他們更像是在玩一種語言遊戲,追求理論的精巧和模型的複雜,而不是解決實際問題的有效性。塔雷伯尖銳地指出,「我們在 ‘做’ 方面的能力遠勝於在 ‘理解’ 方面的能力。」(We are much better at doing than understanding.)
  2. 「修補試錯」的智慧(The Wisdom of Tinkering): 許多我們認為是由大學或研究機構「發明」出來的偉大創新,實際上往往起源於實踐者的「修補試錯」。他們在實際操作中,不斷嘗試、犯錯、修正,逐漸摸索出有效的方法。學術界的作用,很多時候是將這些已經在實踐中被證明有效的方法進行「形式化」(formalization)的總結和歸納,而不是從零開始「發明」出來。 想像一下古代的工匠,他們沒有現代科學理論的指導,但卻能建造出宏偉的教堂、精巧的機械。他們依靠的是代代相傳的經驗、對材料特性的直觀感受,以及在無數次失敗和成功中積累起來的技藝。這種通過與現實世界直接互動而獲得的知識,是深刻而紮實的。塔雷伯在他的另一本著作《反脆弱》(Antifragile)中也詳細闡述了這一觀點,即許多重要的發現和進步來源於隨機的探索和試錯,而不是嚴格的計劃和理論指導。
  3. 時間的過濾作用與林迪效應(The Filter of Time and the Lindy Effect): 如果說「風險共擔」是個體層面上的過濾器,那麼 「時間」則是更宏觀、更無情的過濾器。 那些能夠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事物——無論是思想、書籍、技術、制度還是習俗——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強韌性。這就是塔雷伯經常提到的「林迪效應」(Lindy Effect)。「林迪效應」最初是指百老匯演出的壽命:一個已經上演了 100 天的演出,其未來預期壽命可能還有 100 天;而一個已經上演了 200 天的演出,其未來預期壽命則可能還有 200 天。塔雷伯將其推廣到非易朽品(nonperishable things)上:對於那些不會像生命體一樣自然衰老的事物,它們已經存活的時間越長,其未來預期存活的時間也就越長。 例如,一本已經流傳了幾百年的經典著作,比一本剛剛出版的暢銷書更有可能在未來幾百年繼續流傳下去。一種已經存在了幾千年的飲食習慣,比一種新近流行的「科學」飲食法更有可能符合人類長期的健康需求(前提是這種習慣本身沒有導致其信奉者滅絕)。 林迪效應的背後邏輯是,能夠長期存活下來的事物,必然經歷了無數次現實的衝擊和「黑天鵝」事件的考驗,它們的「脆弱性」已經被時間所剔除,留下來的是其「反脆弱性」或至少是「強韌性」。因此,對於那些聲稱自己的新理論、新方法比古老智慧更優越的「知識分子」(特別是那些缺乏實踐經驗和風險共擔的「知識蠢貨」,Intellectual Yet Idiot, IYI),我們應該抱持懷疑態度。祖母的建議,如果已經流傳了幾代人,其可靠性可能遠高於某個心理學家在實驗室裡得出的「最新研究成果」。 塔雷伯甚至認為,許多現代心理學和行為科學的研究成果之所以難以複製,正是因為它們缺乏林迪效應的檢驗,脫離了人類在漫長演化過程中形成的、更為穩健的行為模式和認知啟發。
  4. 因果的不透明性與「啟示性偏好」(Causal Opacity and Revealed Preferences): 現實世界是極其複雜的,其因果鏈條往往是「不透明的」(causally opaque)。我們很難精確地理解為什麼某些事物能夠成功,而另一些事物卻失敗了。我們看到的是演化選擇的結果,但很難逆向工程出其確切的機制。 在這種情況下,「啟示性偏好」(revealed preferences)——即人們實際做出的選擇和付出的代價——遠比他們口頭上所說的「想法」或「信念」更為重要。一個人嘴上說他相信某個理念,但如果他的實際行動與之相悖,或者他從未為此理念付出過任何代價,那麼他的「信念」就是廉價的。正如塔雷伯所說:「不要告訴我你 ‘認為’ 什麼,告訴我你的投資組合裡有什麼。」 一個求婚者送給未婚妻一枚昂貴的鑽戒(尤其是在這枚鑽戒對他而言是一筆不小的負擔時),比他說一萬句「我愛你」更能體現其承諾的嚴肅性。因為行動,特別是那些需要付出代價、承擔風險的行動,才能真正揭示一個人的真實偏好和意圖。而那些只停留在口頭上的言辭,很容易淪為自我欺騙或欺騙他人的工具。
  5. 「理性」的重新定義:生存是檢驗理性的唯一標準: 基於以上論述,塔雷伯對「理性」(rationality)提出了他獨特的定義。在他看來,傳統意義上由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所定義的「理性」(例如,追求效用最大化、符合某種邏輯模型),往往是狹隘且脫離實際的。塔雷伯認為,唯一經得起實踐和時間檢驗的「理性」定義是:能夠讓集體(一個旨在長期存活的實體,如人類、部落、文化)得以生存下去的行為,就是理性的。 換句話說,生存優先於真理、理解和科學。 一種行為或信念,即使在某些「科學家」看來是「非理性的」(例如,某些看似迷信的禁忌),但如果它在漫長的歷史中幫助一個群體規避了致命的風險並得以存續,那麼它就具有其內在的「生態理性」(ecological rationality)。我們人類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我們無法完全理解複雜系統的運作方式。因此,對於那些已經被時間證明能夠促進生存的實踐和信念,即使我們不完全理解其背後的原理,也不應輕易拋棄。相反,那些威脅到集體生存的行為,無論其理論聽起來多麼「科學」或「理性」,都是非理性的。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塔雷伯對那些試圖用簡化的模型來「指導」人們行為的「家長式自由主義者」(paternalistic libertarians)或「助推者」(nudgers)持批判態度。他認為,這些人往往低估了現實世界的複雜性和人類啟發式智慧的有效性,他們的干預很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負面後果。

總結來說,「安泰俄斯之力」這個論點,強調了知識和理解必須植根於與現實世界的互動,即實踐、試錯和風險共擔。理論如果脫離了實踐的檢驗,就如同離開大地的安泰俄斯一樣虛弱。時間是最終的裁判,林迪效應揭示了古老智慧的價值。我們應該更關注人們的實際行動(啟示性偏好),而不是他們口頭的言辭。而真正的理性,不在於符合某種抽象的邏輯模型,而在於能否促進長期的生存。這個觀點挑戰了現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對純粹理論和「專家」意見的過度崇拜,呼籲我們重新重視那些在實踐中被證明有效、並經受住時間考驗的智慧。它提醒我們,真正的學習和進步,離不開親身的體驗、錯誤的代價以及對現實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