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轉變為專業人士——對抗「抗拒」的策略
在第一部分中,我們詳細剖析了「抗拒」這個潛伏在我們內心、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止我們實現天命的強大敵人。既然已經清晰地認識了敵人,接下來的關鍵自然是如何有效地對抗它,並最終戰勝它。普瑞斯菲爾德為此提出的核心策略,便是實現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從一個業餘愛好者(Amateur)的心態和行為模式,徹底轉變為一個專業人士(Professional)。這個轉變,並非僅僅指職業身份的改變,而是一種深刻的內在態度的重塑,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普瑞斯菲爾德認為,這一轉變的重要性,堪比人生中第一個孩子的誕生,它是一道分水嶺,將我們的人生劃分為「轉職之前」與「轉職之後」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
那麼,業餘愛好者與專業人士之間,究竟存在哪些本質上的差異呢?普瑞斯菲爾德指出,那些被「抗拒」輕易擊敗、始終在理想門外徘徊的「有抱負的藝術家」(這裡泛指所有追求創意或個人成長的人),他們共通的特點便是像業餘愛好者一樣思考和行動。
首先,兩者在動機和承諾程度上存在天壤之別。業餘愛好者參與某項活動,往往是「為了好玩」(plays for fun),他們將其視為一種消遣或副業(avocation)。而專業人士則是「為了生存」或「為了使命」(plays for keeps),他們將自己的天職(vocation)視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們存在的理由。因此,業餘愛好者通常是兼職投入,他們可能是「週末戰士」,在閒暇之餘才撥冗從事自己的愛好。而專業人士則是全職以赴,他們一周七天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日復一日,風雨無阻。
對於「愛」的理解,普瑞斯菲爾德也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傳統觀念常常認為,業餘愛好者是出於對事物的純粹熱愛而行動,專業人士則是為了金錢。然而,普瑞斯菲爾德卻認為,業餘愛好者對他們所從事的「遊戲」(指他們的天職或熱愛的領域)愛得其實並不夠深沉、不夠徹底。如果他們真的愛到極致,就不會僅僅將其作為一種副業,與他們所謂的「真正」職業區分開來。相反,專業人士之所以能夠奉獻一生,全心全意地投入,正是因為他們對那份工作的愛已經深入骨髓,成為了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正是這種深刻的差異,決定了「抗拒」對待他們的態度。 「抗拒」極度痛恨我們轉變為專業人士,因為專業人士所展現出的紀律性、堅韌不拔的承諾以及對工作本身的全然投入,恰恰是「抗拒」這位內心惡霸最致命的天敵。專業人士的出現,意味著「抗拒」的末日即將來臨。
有趣的是,普瑞斯菲爾德提醒我們,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我們為了謀生而從事的工作中,早已具備了許多專業人士的特質。我們為了獲得薪水,每天按時上班,無論颳風下雨、身體不適,我們都會堅持出勤;我們會在工作崗位上待滿一整天,即使偶爾分心,身體依然在執行任務;我們對工作抱有長期的承諾,除非中了樂透大獎,否則我們會一直工作下去。這些工作中,利害關係是真實而重大的,關乎我們的生存、家庭的溫飽和子女的教育。我們接受工作的報酬,掌握必要的技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對工作抱持著幽默感,並且能夠在現實世界中接受他人的讚揚或批評。普瑞斯菲爾德巧妙地指出,我們可以將這些在日常工作中早已習得的專業素養,應用到我們對藝術的追求或個人成長的努力之中。他以自己參與編劇的電影《金剛復活》(King Kong Lives)遭遇慘敗的經歷為例,那次失敗雖然令他心碎,但也讓他深刻體認到,即使是來自現實世界的殘酷否定,也遠比在同溫層中獲得虛假的讚美更有價值。正是這次經歷,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蛻變為一名專業人士——不是因為他取得了成功,而是因為他經歷了真正的失敗,卻沒有因此而放棄。
那麼,一個真正的專業人士,在面對「抗拒」的挑戰時,會展現出哪些獨特的心態和行為特質呢?
首要的一點,便是學會 「如何痛苦」(How to be Miserable)。這聽起來有些自虐,但普瑞斯菲爾德將其比作海軍陸戰隊員的訓練——他們學會忍受極端的艱苦環境,並以此為傲。同樣,立志投身藝術或任何創造性事業的人,無論是否意識到,都已經自願選擇了通往「地獄」的道路。他們將在漫長的創作過程中,品嚐孤立無援、頻遭拒絕、自我懷疑、深陷絕望、飽受嘲諷、被人蔑視和備受羞辱的滋味。專業人士必須像堅韌的海軍陸戰隊員一樣,不僅要學會忍受這些痛苦,甚至要學會「熱愛」這種痛苦,並從中汲取力量,因為這場戰役本就是一場殘酷的戰爭,而戰爭本身就是地獄。
在動機層面,專業人士雖然最終是為愛而戰,但他們常常會以一種「為錢工作」的心態來行事(For Love of the Game)。這並非意味著他們真的唯利是圖,而是因為他們深刻理解到,「過多的愛有時反而會讓人窒息」。對工作的過度熱愛和情感投入,有時反而會讓人在關鍵時刻僵住,無法行動。因此,專業人士會刻意培養一種看似冷靜、客觀,甚至有些疏離的態度,這是一種補償機制,用來平衡內心熾熱的情感。將工作視為「為錢而做」,能夠有效地降低創作過程中的「狂熱溫度」,培養出一種腳踏實地、任勞任怨的「飯盒心態」(lunch-pail mentality)——無論外界環境如何惡劣,無論內心感受如何起伏,都堅持每天準時打卡上班,日復一日地埋頭苦幹。這種心態能夠幫助他們培養必要的謙卑,掃除內心的驕傲和矯揉造作——而這些恰恰是「抗拒」最喜歡利用的弱點。
耐心(Patience)是專業人士另一項不可或缺的品質。「抗拒」非常善於利用業餘愛好者的一時熱情,誘使他們以一個過於雄心勃勃且不切實際的時間表投入到一個項目中。它知道,這種高強度的熱情是無法持久的,業餘者很快就會撞到南牆,最終精疲力盡而崩潰放棄。專業人士則深諳延遲滿足的智慧,他們像勤懇的螞蟻或穩健的烏龜,而不是像衝動的蚱蜢或急躁的兔子。他們清楚地知道,任何一項有價值的工作,無論是創作一部長篇小說,還是完成一項複雜的廚房改造工程,實際所需的時間和成本,往往都會遠遠超出最初的預期,甚至可能是預期的兩倍之多。他們坦然接受這個現實,將其視為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在開始一個新項目之初,專業人士就會調整好自己的心態,提醒自己這是一場如同阿拉斯加狗拉雪橇大賽(Iditarod)般的長途耐力賽,而不是短短的六十碼衝刺。他們會明智地保存精力,為漫長而艱苦的旅程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並堅信只要堅持不懈地驅使雪橇犬前進,遲早能夠抵達終點諾姆(Nome)。
專業人士還會積極追求秩序(A Professional Seeks Order)。普瑞斯菲爾德回憶起自己年輕時住在雪佛蘭小貨車裡的經歷,那時他不得不在一堆輪胎工具、髒衣服和發霉的平裝書中艱難地找出自己的打字機。他深刻地體會到,專業人士不能生活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他們肩負著使命,因此無法容忍無序的狀態。他們會努力消除周遭環境和內心世界的混亂,就像打掃乾淨房間、清掃門檻一樣,為繆思女神的降臨創造一個潔淨而有序的空間,以免玷污了她的長袍。
在對待創作的神秘性方面,專業人士選擇揭開其神秘面紗(A Professional Demystifies)。他們傾向於將自己的工作視為一種「技藝」(craft),而非高不可攀的「藝術」(art)。這並非因為他們否認藝術創作中存在的神秘維度——恰恰相反,他們深刻理解所有創造性努力都帶有神聖的色彩——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過於沉溺於思考這種神秘性,反而會使自己陷入癱瘓,無法行動。因此,他們選擇專注於磨練技巧(how),而將作品的內容(what)和創作的終極原因(why)交託給神祇或宇宙的安排。正如毛姆所言,他們不會被動地等待靈感的降臨,而是主動地投入工作,並在行動中期待靈感的顯現。專業人士敏銳地意識到那些構成靈感的無形因素,出於對這些因素的尊重,他們會讓其自然運作,自己則專注於可以掌控的部分。與之相對,業餘愛好者的標誌,往往是過度美化和沉迷於創作的神秘性,喋喋不休地談論它,卻鮮少付諸行動。專業人士則選擇閉上嘴巴,默默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面對內心的恐懼,專業人士的選擇是在恐懼面前依然採取行動(A Professional Acts in the Face of Fear)。業餘愛好者常常相信,必須先徹底克服恐懼,然後才能開始工作。然而,專業人士深知,恐懼是永遠無法被完全克服的,世界上並不存在所謂無所畏懼的戰士或毫無憂慮的藝術家。他們學習亨利·方達的精神:即使在演出前緊張到嘔吐,依然會清理乾淨,然後毅然走上舞台。他們內心依然充滿恐懼,但他們強迫自己在恐懼的籠罩下繼續前行。他們明白,一旦真正投入到行動之中,恐懼感就會逐漸消退,一切都會好起來。
對於各種阻礙和藉口,專業人士的態度是不接受任何藉口(A Professional Accepts No Excuses)。業餘愛好者可能會因為一場小小的流感,或者一些看似合理的瑣事,就輕易地放棄當天的工作計劃。他們容易聽信腦海中那個來自「抗拒」的蛇蠍般的聲音,那個聲音會告訴他們,郵寄一份手稿比完成今天的工作更重要。專業人士則早已洞悉「抗拒」的狡猾伎倆。他們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因為某個藉口而屈服了,無論這個藉口聽起來多麼合情合理,明天再次屈服的可能性就會加倍。專業人士對待「抗拒」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煩人的電話推銷員:他們甚至不會拿起電話說一句「你好」,因為一旦開口,就可能被對方纏住。他們會直接忽略它,堅定地留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在變幻莫測的現實世界中,專業人士展現出隨遇而安(A Professional Plays It as It Lays)的智慧。普瑞斯菲爾德以一次在高爾夫球場上的經歷為例:在蘇格蘭普雷斯特威克球場,他的一記好球被突如其來的強風吹歪,偏離了果嶺。當他向球童抱怨時,球童只是平靜地回答:「嗯,你現在就得順著風打了,不是嗎?」這句話道出了專業人士的核心態度。他們明白,自己的事業是在充滿變數的現實世界中展開的。逆境、不公正的待遇、突如其來的壞運氣、裁判的誤判,甚至偶爾的好運和意外的順利,所有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他們必須穿越的戰場。專業人士深刻理解,所謂的「公平競爭的場地」,或許只存在於天堂之中。在現實中,他們必須學會接納並應對各種無法預料的狀況。
除了外在的應變能力,專業人士更注重內在的時刻準備著(A Professional Is Prepared)。這裡所說的「準備」,並不僅僅指技藝層面的熟練,那是不言而喻的基礎。更深層次上,專業人士每天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去迎接和對抗來自內心的自我破壞。他們清楚地知道,「抗拒」是富有創造力且極其狡猾的,它會不斷地拋出前所未見的挑戰和難題。因此,專業人士在精神上時刻準備著去吸收來自各方的打擊,同時也準備好在適當的時機予以反擊。他們的目標是從容應對當天所發生的一切。他們既能謹慎行事,也能在必要時果斷出擊;既能承受必須承受的打擊,也能在機會出現時直取要害。他們理解戰場的形勢每天都在變化。他們追求的終極目標並非單純的勝利(因為成功往往會在它自己願意的時候不期而至),而是能夠以一種堅韌而穩定的姿態,掌控好自己的內心世界和行為舉止。
在作品的呈現上,專業人士從不刻意炫耀(A Professional Does Not Show Off)。他們的作品自然會帶有其獨特的風格,這是他們個人特質的體現。然而,他們不會讓自己的標誌性風格凌駕於作品內容之上,成為譁眾取寵的工具。他們的風格是為素材服務的,而不是強加於素材之上,用以吸引他人對其個人能力的關注。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專業人士偶爾不會展現一下高超的技藝,像籃球場上一個驚人的 360 度轉身扣籃一樣,讓同行們知道他依然寶刀未老,實力猶存。但其根本目的,依然是服務於作品的整體效果,而非個人的表演慾。
專業人士會將大量的精力致力於掌握技巧(A Professional Dedicates Himself to Mastering Technique)。他們對自己的技藝懷有深深的敬意,從不認為自己凌駕於技藝之上。他們承認前輩們的貢獻,並虛心地向他們學習,甘願成為技藝的學徒。專業人士之所以如此重視技巧的掌握,並非因為他們認為技巧可以取代靈感,而是因為他們希望在靈感真正降臨的那一刻,能夠擁有全套精良的武器和技能,去完美地捕捉和呈現它。專業人士是狡黠的,他們知道,通過在「技巧」這扇正門旁辛勤耕耘,他們實際上為「天才」從後門悄然進入留下了充足的空間和可能性。
面對困難和瓶頸時,專業人士從不猶豫尋求幫助(A Professional Does Not Hesitate to Ask for Help)。普瑞斯菲爾德以高爾夫球界的傳奇人物老虎伍茲為例,即使伍茲已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高爾夫球手,他依然擁有一位教練(布奇·哈蒙),並且樂於接受指導。伍茲並非勉強忍受或敷衍了事地接受指導,而是全情投入,享受其中。對他而言,與教練在練習場上共同探討球技,進一步了解他所熱愛的這項運動,是他作為專業人士最大的樂趣之一。這與業餘愛好者的心態截然不同。業餘愛好者常常會認為自己無所不知,或者可以憑一己之力解決所有問題。而真正的專業人士,如同老虎伍茲一樣,會積極尋找該領域最有知識的導師,並洗耳恭聽他們的教誨。他們明白,無論是在高爾夫,還是在任何一門藝術中,可以被揭示和領悟的層次是無窮無盡的。
專業人士還會學會與自己的工具保持適當的距離(A Professional Distances Herself From Her Instrument)。這裡的「工具」(instrument)指的是藝術家本人,包括她的個人、身體、聲音、才華,以及她在工作中運用的所有生理、心理、情感和精神層面的存在。專業人士並不會將自己完全等同於這個「工具」。這個「工具」僅僅是上天賜予她的、她賴以工作的媒介。她會以一種冷靜、客觀、非個人化的態度來評估和運用這個「工具」。專業人士真正認同的,是她自身的意識和意志力,而不是那個被意識和意志力所駕馭、用以服務其藝術創作的物質載體。普瑞斯菲爾德以瑪丹娜為例:瑪丹娜在家裡會穿著那些誇張的舞台服裝嗎?不會,因為她正忙著策劃下一次的「D-Day」(重大行動)。瑪丹娜並不等同於那個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瑪丹娜」形象;相反,瑪丹娜「運用」著「瑪丹娜」這個形象作為她的創作工具。
面對成功與失敗,專業人士不會將其個人化(A Professional Does Not Take Failure (or Success) Personally)。當人們說一個藝術家擁有「厚臉皮」時,並非指這個人麻木不仁或感覺遲鈍,而是指他已經成功地將其專業意識安置在一個超越個人自尊(ego)的地方。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極大的性格力量,因為我們最深層的本能往往與此相悖。進化早已將我們編程為對拒絕極度敏感,這是原始部落用以維持秩序、威懾個體的手段(害怕被部落驅逐)。對拒絕的恐懼不僅僅是心理層面的,更是生理層面的,深植於我們的細胞之中。「抗拒」深知這一點,並以此來對付我們。它利用對拒絕的恐懼來麻痺我們,阻止我們完成工作,或者至少阻止我們將作品公之於眾接受評價。專業人士則不能將拒絕個人化,因為這樣做只會強化「抗拒」的力量。編輯不是敵人,批評家也不是敵人,「抗拒」才是真正的敵人。這場戰鬥發生在我們自己的頭腦之中。我們不能讓外界的批評——即使這些批評是真實的——來滋養我們內心的敵人。那個敵人已經足夠強大了。專業人士訓練自己與自己的表現保持距離,即使他們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博伽梵歌》告訴我們,我們只對我們的勞動擁有權利,而對勞動的成果則沒有。戰士所能奉獻的只有他的生命;運動員所能做的只是在賽場上傾盡所有。專業人士熱愛她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但她不會忘記,作品並非她本身。她的藝術生命包含著許多作品和許多表演。下一個作品已經在她內心醞釀,下一個會更好,再下一個會更好。專業人士進行自我驗證,她堅韌不拔。面對冷漠或讚譽,她都能冷靜客觀地評估自己的作品。不足之處,她會改進;成功之處,她會做得更好。她會更加努力,明天她會捲土重來。專業人士會聽取批評,尋求學習和成長,但她永遠不會忘記,「抗拒」正在一個更陰險的層面上利用批評來對付她。「抗拒」利用批評來強化藝術家頭腦中早已存在的恐懼的「第五縱隊」,試圖摧毀她的意志,瓦解她的奉獻精神。專業人士不會上這個當。她的決心,高於一切,始終是:無論如何,我絕不讓「抗拒」打敗我。
面對人生中的逆境與挫折,專業人士展現出非凡的忍受逆境(A Professional Endures Adversity)的能力。普瑞斯菲爾德分享了自己在好萊塢打拼的艱辛經歷:他花了五年時間,完成了九個電影劇本,卻沒有一個成功售出。終於,他得到了一個與一位大製片人會面的機會。然而,在推介自己作品的過程中,製片人卻不停地接聽電話,甚至一度因為一個私人電話而將他晾在門外長達數十分鐘,最後出來時幾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普瑞斯菲爾德坦言,作為一個四十多歲、屢敗屢戰的人,這次經歷讓他深感屈辱。然而,專業人士不能讓自己將這種羞辱個人化。因為羞辱,就像拒絕和批評一樣,只是內在「抗拒」的外在反映。專業人士坦然忍受逆境的衝擊,就像穿著雨衣任由鳥糞落下,他們知道用強力水柱一沖就能乾淨。他們自身,他們創造力的核心,是無法被掩埋的,即使被堆積如山的「鳥糞」所覆蓋,其核心依然是防彈的。除非他自己允許,否則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真正觸及和傷害它。普瑞斯菲爾德提到一個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凱迪拉克車牌,上面寫著「DUES PD」(意指「會費已付」或「代價已償」),這形象地比喻了專業人士的心態:他們專注於甜甜圈本身,而不是中間的那個洞;他們提醒自己,寧願在競技場上被公牛踩踏,也遠勝過在觀眾席上旁觀,或是在停車場外徘徊。
專業人士的另一個關鍵特質是自我驗證(A Professional Self-Validates)。業餘愛好者很容易被他人的負面評價所擊垮,他們將外界的批評視為圭臬,任由其壓倒自己對自身和作品的信念。「抗拒」最喜歡這種情況。普瑞斯菲爾德再次以老虎伍茲為例:在 2001 年名人賽決賽輪的關鍵時刻(那場比賽伍茲最終獲勝,完成了四大滿貫賽事的「老虎全滿貫」),一位觀眾在伍茲揮桿到頂點時按下了相機快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伍茲竟然能夠在揮桿中途停下來,收回擊球動作。更令人驚嘆的是,在狠狠地瞪了那個冒失鬼一眼之後,伍茲迅速重新調整好自己,回到球旁,然後一桿將球擊出 310 碼,穩穩地落在球道中央。這就是專業人士的表現,一種大多數人難以理解,更不用說效仿的強大意志力。普瑞斯菲爾德細緻地分析了伍茲在那個瞬間「沒有做」的事情:首先,他沒有本能地反射性反應,沒有讓那個本應激起憤怒的行為真正引發他的怒火,他控制了自己的反應和情緒。其次,他沒有將此事個人化,他本可以將這個快門聲視為針對他個人的蓄意破壞,並因此感到憤慨或將自己視為受害者,但他沒有。第三,他沒有將其視為上天惡意的徵兆,他本可以因此而抱怨、沮喪,或在心理上屈服於這種不公的干擾,並以此作為失敗的藉口,但他沒有。伍茲所做的,是維持了對當下時刻的主宰權。他明白,無論外界發生了什麼意外,他自己仍然有任務在身,那就是打好眼前這一桿。他知道,能否打出好球,完全取決於他自己是否選擇沉溺於負面情緒。這位頂級的專業人士,用一個眼神迅速發洩了怒氣,然後重新集中精神,回到了手頭的任務上。專業人士不能允許他人的行為來定義自己的現實。明天早上,批評家可能早已消失,但作家依然要獨自面對空白的稿紙。除了堅持工作,沒有什麼更重要。除非發生重大的家庭危機或爆發世界大戰,否則專業人士每天都會準時出現,準備好為神祇服務。「抗拒」希望我們將主宰權讓渡給他人,希望我們將自我價值、身份認同和存在的理由,都寄託在他人對我們工作的反應之上。「抗拒」知道我們承受不起這樣的負擔,沒有人能夠承受。專業人士對批評置之不理,甚至聽而不聞。他提醒自己,批評家往往是「抗拒」在不自覺中利用的喉舌,因此他們可能非常狡猾和惡毒。他們可以在評論中清晰地表達出那種與我們內心「抗拒」所炮製的毒液如出一轍的論調——這才是他們真正的邪惡之處,不是因為我們相信他們所說的,而是因為我們相信了自己內心的「抗拒」,而批評家只是充當了這個內心敵人的無意識代言人。專業人士學會識別那些由嫉妒驅使的批評,並將其視為最高的讚美,因為批評者最憎恨的,往往正是他自己如果有勇氣就會去做的事情。
專業人士也清醒地承認自己的極限(A Professional Recognizes Her Limitations)。她會尋找合適的經紀人、律師和會計師。她知道自己只能在一個特定的領域做到專業,因此她會引入其他領域的專業人士來協助自己,並且給予他們應有的尊重。
同時,專業人士也懂得不斷重塑自我(A Professional Reinvents Himself)。高蒂·韓曾觀察到,好萊塢女演員的演藝生涯通常只有三個階段:「寶貝、地區檢察官和為黛西小姐開車」。這句話雖然有其特定語境,但也揭示了一個普遍的真理:作為藝術家,我們服務於繆思,而繆思在我們的一生中,可能會為我們安排不止一份工作或不止一個角色。專業人士不允許自己僵化在某一個成功的或舒適的化身之中。他們像一個不斷轉世的靈魂,在適當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拋棄陳舊的軀殼,穿上嶄新的外衣,繼續他們永不停歇的旅程。
一個真正的專業人士,最終會被其他專業人士所認可(A Professional Is Recognized by Other Professionals)。他們之間存在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能夠敏銳地感知對方是否也經歷過同樣的磨礪,是否也付出了同樣的代價。就像電影《原野奇俠》(Shane)中,艾倫·拉德和傑克·帕蘭斯飾演的兩位槍手在對峙時互相打量一樣,一把槍能認出另一把槍。
普瑞斯菲爾德還提出了一個極具啟發性的比喻:「你,股份有限公司」(You, Inc.)。他發現在洛杉磯的許多職業編劇都擁有自己的公司,他們並非以個人身份提供寫作服務,而是作為其一人公司的「外派人員」。他們的寫作合約是「為某某(他們自己)的服務而簽訂」。這種做法除了稅務和財務上的優勢外,其隱喻意義更讓普瑞斯菲爾德著迷。他喜歡將自己視為「我自己股份有限公司」的想法。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同時扮演兩個角色:既是辛勤工作的藝術家,也是運籌帷幄的老闆。他可以「僱用」自己,也可以「解僱」自己,甚至可以像羅賓·威廉斯曾調侃編劇兼製片人那樣,「自己給自己灌迷魂湯」。將自己公司化(或者僅僅是以這種方式思考),有助於強化專業精神,因為它清晰地區分了埋頭苦幹的「藝術家自我」和掌控全局的「意志與意識」。無論前者(藝術家自我)受到多少打擊和辱罵,後者(老闆自我)都能泰然處之,繼續前進。反過來,當成功降臨時,前者可能會得意忘形,但後者會記得如何給自己潑冷水,保持清醒。普瑞斯菲爾德甚至會像在辦公室開週一例會一樣,每週與自己開會,檢視任務,然後將任務分配給「自己」。擁有公司的信箋、名片和支票簿,處理公司開銷和稅務,甚至為個人和公司準備不同的信用卡——所有這些行為,都有助於我們與自身保持一種健康的距離感,減少主觀情緒的影響,讓我們在面對打擊時不再那麼容易受到個人情緒的左右,能夠更冷靜、更現實地評估自己的價值。有時候,作為「張三」本人,可能過於溫和而不擅推銷;但作為「張三股份有限公司」,則可以毫無顧忌地將自己推銷出去。因為「我」不再是那個渺小的「我」,而是「我,股份有限公司」。我是一名專業人士。
「抗拒」之所以最終會屈服於我們的專業精神,是因為「抗拒」的本質是一個不斷來犯的惡霸(A Critter That Keeps Coming),它本身並沒有任何力量,其所有力量都源於我們對它的恐懼。一個惡霸,在面對一個雖然弱小但敢於堅持立場的人時,反而會退縮。專業精神的精髓,就在於全神貫注於工作及其要求,排除一切雜念。古代斯巴達人訓練自己將任何敵人視為無名無姓的存在,他們相信只要自己做好了分內之事,世界上就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們。普瑞斯菲爾德引用電影《搜索者》(The Searchers)中的情節:約翰·韋恩飾演的伊森·愛德華茲在追捕綁架了親人的戰酋疤痕時,即使遭遇冬季的阻撓,也毫不鬆懈其決心,宣稱春天一到就會繼續追蹤,因為逃亡者的警惕遲早會鬆懈。正如伊森所說:「看來他永遠學不會,有一種小動物,可能會一直追上來。所以我們最終會找到他們,我向你保證,就像地球轉動一樣確定。」專業人士就是那個不斷前進的「小動物」。他通過比「抗拒」更堅決、更無情的方式,在「抗拒」自己的遊戲中擊敗它。
最後,普瑞斯菲爾德強調,轉變為專業人士其實並沒有什麼奧秘(No Mystery)。這並非一個需要深奧法門或神秘儀式的過程,而是一個純粹由意志行為所驅動的決定。我們下定決心,將自己視為一名專業人士,然後就去踐行它。事情就這麼簡單。
總而言之,《藝術之戰》的第二個核心論點清晰地指出,戰勝內心「抗拒」的關鍵途徑,在於實現從業餘愛好者到專業人士的根本轉變。這意味著要培養一系列嚴謹的紀律、堅韌的毅力、客觀的態度,並將工作本身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受恐懼、外界評價或一時挫折的干擾。這不僅僅是一種工作方法,更是一種深刻的生活哲學,一種需要每天在行動中踐行的堅定承諾。通過擁抱專業精神,我們便能有效地削弱「抗拒」的力量,為創造力的迸發和個人使命的達成開闢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