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達多(七):智慧的不可言傳與世界的圓滿性

故事快要結束了。悉達多在河邊生活了很多很多年,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終於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和智慧。這時候,他年輕時的好朋友喬文達,也已經是一位年老的僧人了,他又一次來到了河邊,想見見這位傳說中的智慧擺渡人。

喬文達看到悉達多,發現他變了很多,但眼神裡充滿了寧靜和喜悅。喬文達自己雖然一生都在追隨佛陀的教導,嚴格修行,但他內心仍然感到不安,覺得自己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解脫。所以,他向悉達多請教:『悉達多,你是否有什麼教義、信仰或知識可以傳授給我,幫助我走上正確的道路呢?』

悉達多笑著回答說:『你知道,我的朋友,我從小就懷疑教義和老師,並且背棄了它們。我仍然是這樣想的。』他告訴喬文達,他確實有一些思想和領悟,但很難用語言告訴他。然後,悉達多分享了他的一個重要想法:『智慧是不可言傳的。一個智者試圖傳達的智慧,聽起來總是像傻話。』

喬文達覺得悉達多可能是在開玩笑。但悉達多很認真地說:『知識可以傳達,但智慧不能。一個人可以找到它,活出它,被它強化,用它創造奇蹟,但一個人不能傳達和教導它。』這就是他年輕時離開老師的原因。

接著,悉達多舉了一個例子。他拿起一塊石頭說:『這是一塊石頭,在一定的時間內它可能會變成土壤,然後變成植物、動物或人。以前我會說:這塊石頭只是石頭;它沒有價值,屬於幻象的世界。但現在我想:這塊石頭是石頭;它也是動物,是神,是佛陀。我不是因為它曾經是某物並將會變成他物而尊敬和愛它,而是因為它早已是萬物並且永遠是萬物。……言語不能很好地表達思想。它們一經表達,總是會變得有點不同,有點扭曲,有點愚蠢。』

悉達多想告訴喬文達的是,我們用語言去描述真理,真理就會變得片面。比如佛陀為了教導,不得不把世界分成輪迴和涅槃、幻象和真理、痛苦和解脫。但世界本身並不是這樣片面的。一個罪人身上也潛藏著佛性,一個聖人也可能犯錯。時間也是一種幻象,如果時間不是真實的,那麼世界和永恆、痛苦和幸福、善和惡之間的界限也是幻象。

悉達多認為,『世界在每一刻都是完美的;所有的罪惡都已經帶有恩典,所有的小孩子都是潛在的老人,所有的乳兒都帶有死亡,所有垂死的人都帶有永恆的生命。』關鍵在於我們是否有愛的理解和贊同。他通過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學到,他需要犯罪,需要慾望,需要追求財產,體驗噁心和絕望的深淵,才能學會不去抗拒它們,學會愛這個世界,不再將它與某種渴望的、想像中的完美世界作比較,而是讓它保持原樣,愛它,並樂於屬於它。

所以,當喬文達請求悉達多給他一些可以理解的東西時,悉達多沒有給他一套新的理論或教條。他只是讓喬文達親吻他的額頭。當喬文達這樣做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奇妙的景象:悉達多的臉變成了成千上萬張臉,魚的臉、嬰兒的臉、兇手的臉、愛人的臉、動物的臉,甚至佛陀的臉……所有這些臉都在流動變化,卻又同時存在,都統一在悉達多那充滿寧靜和愛的微笑之中。這個微笑,和佛陀的微笑一模一樣。

喬文達在那一刻明白了。他不再尋找言語上的解釋,而是直接感受到了悉達多內心的那份圓滿和智慧。這就是悉達多用行動告訴他的:真正的智慧和愛,是超越語言的,需要用心去感受和體驗。世界本身就是圓滿的,我們不需要去改變它,只需要用愛去擁抱它。」


讓我們深入探討悉達多最終的智慧結晶。

當悉達多的老朋友喬文達,一位虔誠的僧人,在晚年再次見到悉達多時,他渴望從悉達多那裡得到一些能夠指引他走向解脫的『教導』或『知識』。然而,悉達多給出的答案,卻是對所有『教導』本身的深刻反思,以及對世界本質的獨特領悟。

一、智慧的不可言傳性:

悉達多開宗明義地告訴喬文達:『智慧是不可言傳的。一個智者試圖傳達的智慧,聽起來總是像傻話。』(Wisdom is not communicable. The wisdom which a wise man tries to communicate always sounds foolish.)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想像一下,你嚐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味水果。你可以用盡所有華麗的辭藻去描述它的甜度、酸度、香氣、口感,但無論你說得多麼生動,聽的人如果沒有親口嚐過,他得到的也只是一個關於味道的『描述』,而不是味道本身。那個真實的、獨特的味覺體驗,是無法通過語言完整複製到另一個人腦海中的。

悉達多認為,智慧也是如此。知識,比如事實、數據、理論,是可以通過語言傳授和學習的。但智慧,是一種深刻的內在領悟,一種與生命本質相契合的狀態,它源於個體的親身體驗、反思和轉化。當我們試圖用語言去框定和表達這種活生生的智慧時,語言本身的局限性就會使其變得片面、僵化,甚至扭曲。就像你想用一個方形的盒子去裝流動的水,水會改變形狀,或者溢出來。

悉達多舉起一塊石頭,他說:『言語不能很好地表達思想。它們一經表達,總是會變得有點不同,有點扭曲,有點愚蠢。然而,令我高興並且看起來正確的是,對一個人來說有價值和智慧的東西,對另一個人來說卻聽起來是無稽之談。』這並不是說交流是無意義的,而是強調了在追求終極真理時,對語言和教條的過度依賴是一種障礙。真正的領悟,往往發生在言語道斷之處。

二、世界的圓滿性與時間的幻象:

悉達多進一步闡述了他對世界本質的看法。他認為,我們之所以覺得世界不完美,充滿了矛盾和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陷入了『時間』的幻象。我們習慣於將事物看作是從過去走向未來,有好有壞,有始有終。

但悉達多從河流那裡學到,時間並非如此。他對喬文達說:『世界本身,在我們之內和周圍,從來都不是片面的。一個人或一個行為從來都不是完全的輪迴或完全的涅槃;一個人從來都不是完全的聖人或完全的罪人。這只是因為我們遭受了時間是真實存在的幻象。時間不是真實的,喬文達。我已經多次認識到這一點。如果時間不是真實的,那麼似乎存在於這個世界和永恆之間、痛苦和幸福之間、善和惡之間的界限也是一種幻象。』

如果時間是幻象,那麼所有的分別——過去與未來、此岸與彼岸、罪惡與神聖——都失去了其絕對性。悉達多認為:『世界在每一刻都是完美的;所有的罪惡都已經帶有恩典,所有的小孩子都是潛在的老人,所有的乳兒都帶有死亡,所有垂死的人都帶有永恆的生命。』

這聽起來可能很顛覆。如果世界本來就是完美的,那我們還需要修行嗎?還需要追求解脫嗎?悉達多的意思並非否定努力,而是強調一種看待世界的視角。他並非說沒有痛苦和罪惡,而是說這些看似負面的東西,也是宇宙整體完美性的一部分。就像一幅畫,如果只有光明沒有陰影,那它就失去了深度和立體感。

他從石頭的比喻中引申出:『我愛它(石頭)只是因為它是一塊石頭,因為今天和現在它在我看來是一塊石頭。我在它的每一個細微的標記和空洞中,在它的黃色中,在它的灰色中,在它的硬度和敲擊它的聲音中,在它表面的乾燥或潮濕中,都看到了價值和意義。……每一塊都是不同的,都以它自己的方式崇拜「唵」;每一塊都是梵。同時它又非常是石頭,油膩或肥皂狀,這正是我所喜歡的,並且看起來奇妙而值得崇拜。』這意味著,每一刻、每一事物,在其獨特的「如是」狀態中,都體現著宇宙的整體性和神聖性。

三、愛與接納是通往圓滿的鑰匙:

那麼,如何才能體驗到這種世界的圓滿性呢?悉達多給出的答案是「愛」和「接納」。他說:『在我看來,喬文達,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對偉大的思想家來說,審視世界,解釋和鄙視它可能是重要的。但我認為,重要的只是愛這個世界,而不是鄙視它,不是讓我們互相憎恨,而是能夠以愛、欽佩和尊重來看待世界、我們自己和所有眾生。』

這種「愛」,不是世俗的佔有慾或盲目的情感,而是一種深刻的理解、同情和連接感。它意味著接納世界的本來面目,包括它的光明與黑暗、美麗與醜陋、快樂與痛苦。悉達多通過自己一生的經歷,尤其是那些充滿罪惡、慾望和絕望的歲月,才學會了這種愛:「我需要犯罪,我需要慾望,我需要努力追求財產,體驗噁心和絕望的深淵,才能學會不去抗拒它們,才能學會愛這個世界,不再將它與某種渴望的、想像中的完美世界、某種想像中的完美願景作比較,而是讓它保持原樣,愛它,並樂於屬於它。」

這種愛,使他超越了二元對立的評判,看到了萬物的內在聯繫和統一性。

四、終極體驗的象徵——千面微笑:

當喬文達請求悉達多給予他一些「可以理解的」東西時,悉達多沒有說教,而是讓他親吻自己的額頭。在這個超越語言的接觸中,喬文達體驗到了悉達多內心的境界。他看到的不再是悉達多個體的臉,而是「成百上千張臉,一條連續不斷的臉的溪流——它們都來了又消失了,然而似乎同時都在那裡,它們都持續地改變和更新自己,然而它們又都是悉達多。」他看到了魚、新生兒、兇手、戀人、屍體、動物的頭顱、神祇(如黑天和阿耆尼)……所有這些形態和面孔,「都在千百種關係中相互聯繫,互相幫助,互相愛,互相恨,互相毀滅,然後重新誕生。」

這是一個極具震撼力的象徵。它代表了悉達多所領悟到的萬物一體、生死相續、變幻無常而又永恆存在的宇宙實相。所有這些看似對立和分離的現象,都統一在一個永恆的流動之中。而覆蓋在這一切之上的,是「悉達多的微笑面容,喬文達在那一刻用嘴唇觸摸到的那個面容。」這個微笑,「這個流動形態之上的統一性微笑,這個千百次生死輪迴之上的同時性微笑——悉達多的這個微笑——與喬達摩,佛陀,那個平靜、精緻、深不可測、或許仁慈、或許嘲諷、智慧、千百重微笑完全一樣,正如他敬畏地感知過百次的那樣。喬文達知道,完美者就是這樣微笑的。」

這個微笑,是超越了所有概念和語言的終極智慧的體現。它代表了內心的平靜、對世界的全然接納、以及與萬物合一的喜悅。喬文達在這個微笑中,感受到了他一生所愛的一切,一生中所有珍貴和神聖的東西。這不是通過理性的理解,而是通過心的共鳴。

因此,悉達多最終的教導,並非一套新的理論,而是一種存在的狀態。他證明了,真正的智慧只能在個體內部生長,它無法被傳授,但可以被「感染」或「啟發」。而通往這種智慧的道路,在於親身體驗生命的全部,並最終以愛和接納的眼光,看待這個本來就圓滿的世界。這也呼應了小說開篇時,悉達多對書本知識的懷疑,以及對親身體驗的渴望。他用自己的一生,走完了一條從「尋找」到「發現」的完整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