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達多離開家以後,就想找到一個方法,讓自己心裡那個不安分的『我』安靜下來,甚至消失掉。這個『我』,就是讓他覺得不快樂、不滿足、總是在想東想西的那個東西。他聽說,如果能把這個『我』去掉,就能達到一種很棒的境界,和整個宇宙融為一體,就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樣。
於是,他加入了沙門(Samanas)的行列。沙門是一些修行的人,他們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比如長時間不吃飯(齋戒)、忍受日曬雨淋、睡在荊棘叢中,還練習各種控制呼吸和心跳的冥想方法。悉達多非常認真地學習這些,他想:『只要我讓身體受夠了苦,只要我把所有的慾望、夢想、快樂和悲傷都清空,這個討厭的「我」就會死掉,我就能得到平靜了。』
他確實學會了很多技巧,比如讓自己感覺不到疼痛和飢餓,甚至能讓自己的靈魂暫時離開身體,變成一隻蒼鷺,或者一具死去的豺狼,體驗它們的生命和死亡。他努力地想忘掉自己是『悉達多』,想變成石頭、變成水、變成虛無。
但是,問題來了。每次他通過這些苦修和冥想,好不容易暫時擺脫了那個『我』,感覺進入了一種空靈的狀態,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又會回到現實中,那個『我』又回來了。他還是悉達多,還是會感到痛苦、感到焦渴。他發現,這些方法就像是暫時把『我』藏起來,或者騙騙它,但並沒有真正消滅它。
就像你玩捉迷藏,你把眼睛蒙上,以為別人看不見你了,但其實你還在那裡。悉達多覺得,他對『自我』的這些努力,就像這樣。他逃離『自我』一千次,但最終還是會回到『自我』。他越想擺脫它,它似乎就越頑固。
所以,即使他成了沙門中的佼佼者,連最年長的沙門都佩服他,他還是覺得自己沒有找到真正的路。他意識到,單純地想消滅『自我』,可能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他後來在『覺醒』的那一刻才明白,他之所以不了解自己,是因為他一直在害怕自己、逃避自己。他真正需要做的,不是消滅那個名為『悉達多』的『我』,而是去學習和理解這個『悉達多』究竟是什麼,他的秘密在哪裡。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從想要『消滅我』變成了想要『了解我』。」
悉達多在踏上追尋之路時,他心中一個核心的目標,就是搞清楚『自我』(Self)這個東西。在古印度的哲學裡,他們認為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永恆不朽的『真我』,叫做『阿特曼』(Atman),這個『阿特曼』其實和宇宙的終極本源『梵』(Brahman)是一體的。悉達多從小就學習了這些,他相信如果能認識到這個『阿特曼』,與『梵』合一,就能擺脫所有的痛苦和束縛,達到解脫。
所以,他最初的目標,其實是想『找到』並『成為』那個永恆的『阿特曼』。但同時,他又覺得日常生活中那個讓他煩惱、讓他產生慾望、讓他感覺與世界分離的『我』(我們可以理解為日常的個體意識或小我),是阻礙他認識『阿特曼』的障礙。因此,他的探索就變成了一種試圖『消滅小我,以成就大我』的過程。
他加入了沙門的行列,沙門的修行哲學就是通過極端的苦行和自我否定來達到解脫。他們相信,身體的慾望和感官的享受是束縛靈魂的枷鎖。所以,他們通過嚴酷的齋戒、忍受肉體的痛苦(比如站在烈日下、雨中,或者蹲在荊棘叢中讓身體流血)、控制呼吸和心跳、清空頭腦中的一切念頭(emptying the mind of all images)等方式,來削弱這個『小我』的力量,最終讓它『死去』(to let the Self die)。悉達多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他把這些苦修都做到了極致。他體驗了『無我』(nonbeing)的狀態,感覺自己化身為萬物,甚至感覺自己死了一千次。
然而,悉達多敏銳地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在文本中說:『雖然這些道路帶他遠離了自我,但最終它們總是引他回到自我。』(But although the paths took him away from Self, in the end they always led back to it.)這就像是你拿著一個氣球,你想讓它變小,於是你用力擠壓它。氣球的一部分可能會凹進去,但另一部分會更鼓出來,氣球整體的體積並沒有真正減少。悉達多的苦修也是這樣,他暫時壓制了某些慾望和念頭,但那個核心的『悉達多』,那個感受著痛苦和焦渴的『自我』,依然存在。他逃離自我,但『回歸是不可避免的』(the return was inevitable)。
他意識到,這些苦行和冥想,充其量只是一種『暫時的逃避』(temporary escape),一種『暫時的鎮痛劑』(temporary palliative),就像喝醉酒的人暫時忘記煩惱一樣,但酒醒之後,煩惱依舊。他發現,他越是想通過『方法』去消滅自我,反而越是陷入了『自我』的遊戲。因為那個『想要消滅自我』的念頭,本身就是『自我』的一部分。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弔詭。
所以,悉達多對沙門的修行產生了懷疑。他對喬文達說,他在沙門那裡學到的東西,『在任何妓院的客棧裡,在腳夫和骰子玩家中間,我都能更快更容易地學到。』這並不是說苦修完全沒有用,而是說,如果把它當作消滅自我的終極手段,那它就是一種『欺騙』(deceive ourselves)。
直到悉達多離開佛陀,經歷了深刻的內心轉變,他才真正開始面對『自我』這個問題。在『覺醒』(Awakening)那一章,他深刻地反思:『我想學習的,正是「自我」的特性和本質。我想擺脫「自我」,征服它,但我無法征服它,我只能欺騙它,只能逃離它,只能躲藏它。……我對世界上任何事情的了解,都不如對我自己,對悉達多的了解那麼少。』他突然意識到:『我之所以對自己一無所知,悉達多之所以對我自己而言一直是陌生和未知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害怕我自己,我一直在逃避我自己。』
這是一個巨大的轉折點。悉達多不再將『自我』視為一個需要消滅的敵人,而是將其視為一個需要學習和理解的對象。他決定:『我將不再試圖逃避悉達多。……我將不再肢解和毀滅自己,以便在廢墟背後找到秘密。……我將向自己學習,做我自己的學生;我將向自己學習悉達多的秘密。』
這個轉變意味著,悉達多放棄了所有外在的教條和方法論(包括婆羅門的教義、沙門的苦修,甚至佛陀的教導在某種意義上也屬於此列,因為那是佛陀的體驗而非他自己的),轉而向內探索。他要理解的,不是一個普遍的、抽象的『自我』,而是這個獨特的、活生生的、名為『悉達多』的個體。他不再試圖通過『無我』來達到解脫,而是要通過徹底地理解和接納『有我』來實現超越。這為他後來投身世俗生活,從感官經驗中學習,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他不再逃避『自我』的陰影,而是轉身面對它,試圖理解這個陰影是如何產生的,以及它與光明之間有何關聯。這種對『自我』態度的根本轉變,是悉達多最終走向覺悟的關鍵一步。」
悉達多對「自我」(Self)的探索,是他整個精神旅程的核心線索,也是他不斷遭遇困境和實現突破的關鍵所在。從他最初在婆羅門教義中對「阿特曼」(Atman)——那永恆不朽、與宇宙本源「梵」(Brahman)合一的真我——的理論認知,到他試圖通過沙門的苦修來徹底消滅個體自我(ego)以期證悟「無我」,再到他最終意識到必須從自身內部去學習和理解那個獨特的「悉達多」,這整個過程充滿了曲折、懷疑與深刻的洞見。
在婆羅門的環境中,悉達多早已掌握了關於「阿特曼」的精妙哲學。他知道「阿特曼」是內在的神性,是解脫的終極目標。然而,正如他在第一個論點中所展現的對純粹知識的不滿足,他對於這個僅僅停留在概念層面的「阿特曼」感到焦渴。他渴望親身體驗到它,而不是僅僅「知道」它。這種渴望,潛藏著一種對現有「自我」狀態的不滿,認為這個充滿思想、情感和感官經驗的個體自我,是遮蔽「阿特曼」光輝的迷霧。因此,他最初的探索方向,隱含著一種對個體自我的否定和超越的意圖。
當悉達多加入沙門的行列時,這種對個體自我的否定達到了頂峰。沙門的修行哲學,其核心目標便是「讓自我死去」(to let the Self die)。他們的方法是極端的自我克制和苦行:「變得空無,空掉焦渴、慾望、夢想、快樂和悲傷」。悉達多以其堅韌的意志和超凡的天賦,迅速掌握了沙門的各種技藝。他齋戒十四天、二十八天,直到「腿上和臉頰上的肉都消失了」。他忍受酷熱與嚴寒,在荊棘叢中靜坐,直到皮膚流血潰爛而紋絲不動。他學習屏住呼吸,減少心跳,直到「心跳變得稀少,幾乎沒有了」。
更進一步,他學習通過冥想來「清空頭腦中的所有影像」(emptying of the mind of all images),體驗「無我」(nonbeing)的狀態。他嘗試將自己的靈魂融入萬物:「一隻蒼鷺飛過竹林,悉達多將蒼鷺納入他的靈魂,飛越森林和山脈,變成一隻蒼鷺,吃魚,忍受蒼鷺的飢餓,說蒼鷺的語言,死於蒼鷺的死亡。一具死豺狼躺在沙灘上,悉達多的靈魂滑入它的屍體;他變成一具死豺狼,躺在岸邊,腫脹,發臭,腐爛,被鬣狗撕裂,被禿鷲啄食,變成一具骷髏,變成塵土,與大氣混合。」他體驗了千百種不同的形態,動物、屍體、石頭、木頭、水,每一次他都重新甦醒,然後又再次感受到那個「自我」的存在,感受到輪迴的痛苦。
這正是悉達多遭遇的根本困境。他發現,儘管他「一千次地逃離自我,在虛無中棲息,在動物和石頭中棲息,但回歸是不可避免的;當他再次在陽光下或月光下、在陰影中或雨中找到自己,再次成為自我和悉達多,再次感受到沉重生命週期的折磨時,那個時刻是不可避免的。」(Although Siddhartha fled from the Self a thousand times, dwelt in nothing, dwelt in animal and stone, the return was inevitable; the hour was inevitable when he would again find himself, in sunshine or in moonlight, in shadow or in rain, and was again Self and Siddhartha, again felt the torment of the onerous life cycle.)
這段描述極為深刻地揭示了試圖通過壓制或逃避來消滅自我的徒勞。悉達多意識到,這些沙門的修行,無論多麼精湛,都只是一種「從自我的逃離,一種從自我折磨中暫時的逃避。它是一種對抗生命痛苦和愚蠢的暫時鎮痛劑。」(It is a flight from the Self, it is a temporary escape from the torment of Self. It is a temporary palliative against the pain and folly of life.)他將其比作牛車夫在客棧裡喝幾碗米酒或椰奶,暫時感覺不到自我和生命的痛苦,體驗到短暫的解脫,但酒醒之後,一切如故,他並沒有變得更聰明,沒有獲得知識,也沒有提升境界。悉達多認為,他通過這些修行和冥想得到的短暫喘息,與智慧和解脫的距離,就像子宮中的嬰兒一樣遙遠。
他對喬文達說:「我相信,在所有的沙門中,可能沒有一個人會達到涅槃。我們找到安慰,我們學會欺騙自己的技巧,但最根本的東西——道路——我們沒有找到。」(Govinda, I believe that amongst all the Samanas, probably not even one will attain Nirvana. We find consolations, we learn tricks with which we deceive ourselves, but the essential thing – the way – we do not find.)這反映了他對整個沙門修行體系的根本性懷疑。他認為,通過這種方式追求「無我」,最終還是「我」在追求,「我」在努力,「我」在評判自己是否達到了「無我」。這個「我」就像一個狡猾的敵人,你越想消滅它,它就越以更隱蔽的方式存在和運作。
這種對「自我」探索的困境,在悉達多離開佛陀,獨自踏上新的旅程後,經歷了一次關鍵的轉變。在「覺醒」(Awakening)的章節中,他深刻地反思了自己過去的追求。他意識到:「我想從教導和老師那裡學習的是什麼,儘管他們教了我很多,但他們不能教給我的是什麼?」他想:「那就是自我,我想學習它的特性和本質。我想擺脫自我,征服它,但我無法征服它,我只能欺騙它,只能逃離它,只能躲藏它。誠然,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自我這個謎題更佔據我的思想了,這個我活著,我是一個,並且與其他人分離和不同,我是悉達多;而關於世界上任何事情,我都不如對我自己,對悉達多了解得那麼少。」
這段內心獨白標誌著悉達多對「自我」態度的根本性轉變。他不再將「自我」僅僅視為一個需要擺脫或消滅的對象。他意識到,他之所以不了解自己,是因為「我害怕我自己,我一直在逃避我自己。」(I was afraid of myself, I was fleeing from myself.)過去,他尋求梵,尋求阿特曼,希望毀滅自己,擺脫自己,以便在未知的最深處,在萬物的核心,找到阿特曼、生命、神聖、絕對。但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在途中迷失了自己。
於是,悉達多做出了一個全新的決定:「是的,」他深吸一口氣想,「我將不再試圖逃避悉達多。我將不再把我的思想投入到阿特曼和世界的悲傷中。我將不再為了在廢墟背後找到秘密而肢解和毀滅自己。我將不再學習瑜伽吠陀、阿闥婆吠陀、苦行或任何其他教義。我將向自己學習,做我自己的學生;我將向自己學習悉達多的秘密。」(I will learn from myself, be my own pupil; I will learn from myself the secret of Siddhartha.)
這是一個從「破我」到「知我」的轉變。他不再試圖通過外在的苦修或教條來否定或消滅那個活生生的、充滿矛盾和困惑的「悉達多」,而是決定深入這個「悉達多」的內心,去理解他的一切——他的渴望、他的恐懼、他的光明與黑暗。他意識到,真正的道路不在於消滅一個虛幻的敵人(自我),而在於理解這個看似是敵人的「自我」的真實面貌。只有通過徹底地認識和接納這個獨特的、唯一的「悉達多」,他才有可能超越個體性的局限,達到真正的自由與和諧。這個領悟,為他後來進入世俗生活,體驗愛欲、財富、成功與失敗,並從中學習鋪平了道路。他不再將世俗生活視為對修行的干擾,而是將其視為認識「悉達多」這個「自我」的實驗場和教室。這種對「自我」探索方式的轉變,是悉達多精神成長中至關重要的一步,也是他最終能夠諦聽河流的教誨,達到圓滿境界的前提。他不再試圖抹去自己的足跡,而是開始認真審視自己的每一步足跡,從中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