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聊聊《流浪者之歌》裡的主角悉達多。
悉達多一開始就像個模範生,出生在古印度地位崇高的婆羅門家庭。你可以想像,婆羅門就像是當時社會上的學者和精神領袖,負責祭祀和傳授智慧。悉達多長得帥,腦子又好,學什麼都快。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學習神聖的經典,像是《吠陀經》(你可以把它想像成當時的《聖經》或《論語》),也參加各種宗教儀式,比如在河裡沐浴淨身、向神明獻祭等等。他還會冥想,默念神聖的音節『唵』(Om),據說這個聲音蘊含著宇宙最根本的力量。他也學習了關於『阿特曼』(Atman)的知識,『阿特曼』指的是每個人內心深處那個永恆不朽的『真我』,據說這個『真我』和宇宙的終極實在『梵』(Brahman)是相通的,認識到這一點就能得到解脫。
大家都覺得悉達多前途無量,他的父親為他驕傲,母親為他自豪,年輕的姑娘們都愛慕他,連他最好的朋友喬文達都把他當成偶像,願意永遠追隨他。看起來,悉達多擁有一切:優渥的環境、聰明的才智、眾人的喜愛。
然而,悉達多內心深處卻並不快樂,反而充滿了『焦渴』(thirst)和『不安』(sorrow)。他開始質疑:『我學的這些知識,背的這些經文,做的這些儀式,它們真的能讓我得到內心的平靜和最終的智慧嗎?』他觀察到,即使是他尊敬的父親和其他博學的婆羅門長者,他們雖然傳授著智慧,但他們自己似乎也並未達到真正的圓滿和安寧,他們也還在不斷地去聖泉沐浴、參加祭祀、研讀經典,彷彿也有一種無法滿足的渴望。
悉達多覺得,這些傳統的教導和儀式,就像是別人給他的一張美食食譜。食譜寫得很詳細,告訴你什麼菜好吃,怎麼做,但如果你只是讀食譜,你永遠不知道那道菜真正的味道。悉達多不想只做一個讀食譜的人,他想親自去品嚐那道名為『真理』或『解脫』的菜餚。他認為,『阿特曼』這個『真我』,必須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去尋找和體驗,而不是僅僅通過書本知識或他人的教導來理解。他相信,如果只是聽從和模仿,他永遠無法填滿心中的空虛。
因此,悉達多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拋棄這一切,走上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去親身體驗生命的本質,去尋找那個唯一的、最重要的東西。這種對親身體驗的極度渴望,以及對現有知識體系無法給予他終極答案的深刻懷疑,構成了他早期生命中最主要的驅動力,也為他後來離開家庭、加入沙門、乃至更後來的種種經歷埋下了伏筆。
悉達多的早期生活,在黑塞的筆下,猶如一幅色彩濃郁但內含隱憂的畫卷。他身處「房蔭之下,陽光普照的河畔船邊,無花果樹蔭濃密處」,與摯友喬文達一同成長。他擁有婆羅門之子所能享有的一切優越條件:英俊的面容、健壯的體魄、優雅的舉止,以及最重要的——超凡的智慧和對知識的熱切渴望。父親視他為驕傲,期望他成為婆羅門中的翹楚;母親則欣賞他行走坐臥間散發的魅力;同齡的少女們為他傾心;而喬文達,更是將他視為生命中的光芒,立誓追隨他直至永恆。
悉達多早已嫻熟於婆羅門的各種修行技藝。他參與智者的談論,與喬文達辯論,練習冥想與沉思。他懂得如何默念「唵」——那個「萬言之言」(word of words),在吸氣時向內訴說,在呼氣時以整個靈魂感受,讓純粹精神的光輝照亮眉宇。他更懂得如何在自身深處認識到「阿特曼」——那個堅不可摧、與宇宙合一的真我。這一切的知識與技能,都預示著他將成為一位偉大的婆羅門祭司或智者。
然而,故事緊接著便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矛盾:「但悉達多自己卻並不快樂。」(But Siddhartha himself was not happy.)這句話是理解悉達多初期所有行為的關鍵。儘管他被所有人愛戴,給大家帶來歡樂,但他自己的內心卻沒有喜悅。那些來自河流、星辰、陽光的夢境與不息的思緒,如同祭祀的煙霧、吠陀經的詩句、古老婆羅門的教誨一般,在他心中縈繞,卻也帶來了靈魂的焦躁不安。
悉達多開始感覺到不滿的種子在內心滋長。他意識到,父親、母親以及摯友喬文達的愛,並不能永遠使他快樂、平靜、滿足。更重要的是,他開始懷疑,他那可敬的父親及其他老師——那些智慧的婆羅門們——是否已經將他們智慧的精華傾囊相授。他感覺自己的知識容器並未滿溢,他的才智未獲滿足,他的靈魂不得安寧,他的內心依舊騷動。
他反思那些神聖的修行:每日的沐浴贖罪(ablutions)固然很好,但它們終究只是水,無法真正洗去罪愆,無法撫慰焦渴的心靈。祭祀和向諸神祈禱(supplication of the gods)固然莊嚴,但它們就是一切嗎?祭祀能帶來快樂嗎?諸神又是什麼呢?真的是創世主婆耆帕替(Prajapati)創造了世界嗎?難道不是「阿特曼」,那唯一的「祂」,創造了世界嗎?諸神難道不像你我一樣,只是凡俗的、短暫的存在嗎?那麼,向諸神獻祭,還是一件美好、正確、有意義且值得去做的事嗎?除了向那唯一的「阿特曼」獻祭和致敬,還應該向誰呢?
這個「阿特曼」又在哪裡可以找到呢?它在哪裡居住?它永恆的心臟在哪裡跳動?如果不是在「自我」(Self)之中,不是在每個人內心深處攜帶的那個最內在、最永恆的東西之中,那又能在哪裡呢?但這個「自我」,這個「最內在者」,它究竟是什麼?它不是血肉,不是思想,也不是意識——智者們是這樣教導的。那麼,它到底在哪裡?去努力趨近這個「自我」,趨近「阿特曼」——是否有另一條值得追尋的道路呢?沒有人指明這條道路,沒有人知道它——父親不知道,老師和智者們不知道,神聖的歌謠也不知道。
婆羅門和他們的聖書似乎知曉一切,他們探究了萬事萬物——世界的創造、語言的起源、食物、呼吸、感官的排列、諸神的行為。他們確實懂得無數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們不知道那件唯一重要的事情,那唯一關鍵的事情,那麼知曉所有這些又有什麼價值呢?悉達多認為,許多神聖經典的詩句,尤其是《奧義書》(Upanishads)中關於這個最內在之物的描述,充滿了奇妙的智慧,聖賢的全部知識都以迷人的語言闡述出來,純淨如蜜蜂採集的蜂蜜。這些由一代代智慧婆羅門收集和保存的巨大知識財富,不容小覷。
但是,那些不僅擁有這最深刻知識,並且親身體驗了它的婆羅門、祭司、智者又在哪裡呢?那些在睡夢中達到「阿特曼」境界,並能在清醒的意識中、在生活中、在言談舉止中處處保有它的人又在哪裡呢?悉達多認識許多可敬的婆羅門,尤其是他的父親——神聖、博學、備受尊崇。他的父親值得欽佩,舉止沉靜高貴,生活良善,言辭智慧,頭腦中充滿了精緻高尚的思想——但是,即使是知曉如此之多的他,是否生活在至福之中?他是否獲得了平靜?他難道不也是一個追尋者,一個永不滿足的人嗎?他難道不是帶著永不滿足的焦渴,不斷地去聖泉、去祭祀、去讀書、去聽婆羅門的論道嗎?為何他,一個無可指摘的人,必須日復一日地洗去罪愆,努力潔淨自身呢?那麼,「阿特曼」是否不在他之內?他內心的源泉是否尚未被發現?一個人必須在自己的「自我」中找到那個源泉,必須擁有它。其他一切都是尋覓、是繞路、是迷誤。
這些便是悉達多的思緒,這便是他的焦渴,他的哀傷。他常常對自己重複《唱贊奧義書》(Chandogya-Upanishad)中的一句話:「誠然,梵之名為真實(Satya)。誠然,知曉此者,日日進入天界。」天界似乎近在咫尺——但他從未完全到達,從未止息那最終的焦渴。在他所認識的、他曾樂於聆聽其教誨的智者當中,沒有一個人完全止息了那永恆的焦渴。
這深刻地揭示了悉達多與傳統知識體系的根本衝突。他並非否定知識的價值,而是質疑知識的獲取方式和知識本身能否直接等同於智慧與解脫。他看到的是一種普遍的「未完成狀態」,即使在最受尊敬的長者身上也是如此。這種觀察使他堅信,必須有一種超越書本、超越儀式、超越他人教導的途徑,一種能夠讓他親自觸摸、感受、融入真理的途徑。這便是他後來毅然決然離開優渥生活,踏上艱苦的沙門之路,乃至更後面對佛陀教義也保持獨立思考的內在邏輯。他追求的不是關於「阿特曼」的知識(information about Atman),而是成為「阿特曼」的體驗(the experience of being Atman)。這種對「親證」的執著,是理解悉達多整個生命歷程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