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耳機,許久未面對鏡頭,其實有點緊張。雖做了心理建設,剛開始或許仍有些不習慣,請容我慢慢來。今天想和大家分享關於憂鬱症的經歷,內容較多,會分幾期說明。想從我為何想說出此事開始講起,許多憂鬱症患者包括我,對患病一事諱莫如深,我曾也是。但近來發生一些事,逐漸改變了我的想法。
我約莫 2018 年被診斷出憂鬱症,回想起來,2016 、 17 年就已有些症狀,當時僅做些心理諮詢,仍希望自己慢慢調節,結果卻越來越嚴重。 2018 年於北京協和醫院確診,開始服藥、每週面診,醫生也教我一些訓練,情況漸漸穩定好轉。隨著病情改善,面診頻率從每週一次變為兩週一次,再到每月一次,2020 年已好轉許多。
當時我犯了個錯,一陣子覺得自己好了,雖醫生未說可停藥,但我急於擺脫憂鬱症,加上那陣子確實感覺不錯,便自行停藥。停藥一兩個月後,過去症狀又捲土重來,只好重新服藥,之後再也不敢隨意停藥,至今仍在服藥,約莫五年了。
過去對自己有憂鬱症一事,我很迴避,覺得這是隱私,不願人知,雖非刻意隱瞞,但真的不願別人知道。有次聚會,喝多了,不小心說出自己有憂鬱症,隔天酒醒頗後悔。但後來有朋友聯絡我,拐彎抹角地想諮詢憂鬱症。他懷疑自己得了憂鬱症,因為失眠、易醒、精神不濟,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且出現消極念頭,症狀持續兩三個月,甚至聽到一些事就想吐。我建議他去看醫生,但他顧慮重重,不敢就醫,因為太太說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不能讓孩子知道。我說,無論得什麼病,都是個人隱私,可選擇是否告知,但憂鬱症並非見不得人的病,孩子知道了又會怎樣?他說,我也不能得憂鬱症,否則就完了。我反問,難道我得了憂鬱症就完了嗎?他卻沉默不語。我連忙說「我沒事,吃藥後好多了,你看我現在像正常人嗎?」他說覺得自己沒用、一事無成,只會拖累家人。我說別這麼想,首先還沒確診,或許只是憂鬱情緒,就算得了憂鬱症又如何?憂鬱症只是一種病,人生在世難免生病,頭疼腦熱、牙疼肚子疼、拉肚子骨折,都會遇到,雖會覺得倒霉,但不需為此感到羞恥。生病就該看醫生,醫生會診斷病症、給予治療建議,這不就是人類對抗疾病的正常程序嗎?真的無需恐懼。我也勸他別再拖延,憂鬱症雖不像癌症般危險,但會剝奪求生意志,讓人感到絕望,甚至可能自殺。數據顯示,全球每年約 70 萬人死於憂鬱症。我並非說他一定是憂鬱症或一定會自殺,只是希望他盡早就醫。
他考慮後又來電,我再次勸他、鼓勵他,他終於鼓起勇氣就醫,確診後開始服藥,症狀也緩解許多,目前應在穩定康復中。大半年後,他來電說確實比之前好多了,且因就診,看了許多憂鬱症書籍,對此有更全面的了解,也慚愧自己身為高知識分子,對心理問題竟如此無知。我說別這麼想,大家都有知識盲區,多半是遇到事情才開始了解。雖然他當時很恐懼,但仍去看醫生、服藥,並主動學習,已很了不起。他說,多虧那次聚會才知道我也有憂鬱症,才敢與我溝通,否則可能還在猶豫,搞不好就耽誤了。我說其實我很慚愧,當時並非坦誠,而是喝多了。
這件事在我心裡埋下種子,我意識到憂鬱症患者最需要的是就醫,但前往就醫的路上,或許需要身邊的人拉他一把。之後又發生第二件事,2019 年 2 月 28 日,我的好朋友,那天在上海家中跳樓輕生。我隔天才知道,看到他太太在朋友圈說,說好的白頭偕老,怎能拋下我們?我不敢相信,打電話給他太太確認,才知道他已得憂鬱症許久。印象中他是青年才俊、開朗幽默、處事周到,我們常在群裡聊天、聚會,但他從未提過此事,甚少提及不順心的事。僅有一次吃飯時,約略提起與父母關係差、工作不順利,並未深談。我對他的處境及憂鬱症一無所知。事發當晚,他太太在臥室陪孩子睡,他在陽台與父母激烈爭吵後,突然扔掉手機,從陽台跳下,未留下一句話。因他在業界小有名氣,他的離世引發一些討論,網路上有些評論帶有恨鐵不成鋼意味,覺得他不該衝動行事,不負責任,留下妻小。我相信他們並無惡意,只是想表達關心。但我想說,憂鬱症患者的絕望感並非理性可控制,也無法用理性分析開導,我憂鬱症嚴重時也想過自殺,甚至計畫周詳,之後有機會再和大家分享。當時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心裡有個大洞,不斷灌入冷風,覺得活著太辛苦,不如就此了斷。那時若有人推我一把,我就下去了;若有人拉我,或許能回來。我和她最大的差別,並非我比較堅強,而是我比較幸運,及時被拉回來而已。
他的離世對我衝擊很大,我沉浸在悲傷中許久,甚至夢見他穿著休閒西裝、戴著眼鏡,我問他為何不告訴我有憂鬱症?為何撐不下去時不打電話給我?為何不給我機會拉住他?但他仍笑咪咪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醒來後我心想,我有什麼資格埋怨他?我自己有憂鬱症,也沒告訴他,我們在同一個群裡聊天、聚會,卻總裝得自己和健康的人沒兩樣,不敢承認生病,也不敢讓別人幫助。
這兩件事後,我不再迴避自己有憂鬱症一事,身邊朋友幾乎都知道。許多朋友來問我憂鬱症的事情,甚至有朋友介紹朋友給我。我認為憂鬱症患者最需要的,無疑是專業協助和判斷,一定要去看醫生。但有時,他們也需要身邊的人給予共情,在共情中獲得力量,才能去治療、克服刻板印象、面對生病的自我。我女兒曾說,生病時除了看醫生,也很需要抱抱。我想憂鬱症患者同樣需要抱抱,這抱抱或許來自家人朋友、愛人、同事同學,甚至是一個陌生人。若你身邊有人得了憂鬱症,請給他們多些理解、支持、鼓勵和擁抱。
罹患憂鬱症的五年裡,我看了許多相關書籍,想更了解自己,也想更好地幫助別人。因此,我還學了心理諮詢課程,也去申請做心理援助志工。我能明顯感覺自己好多了,雖還未停藥,不能說完全康復,但我真的好很多,相信已在穩定康復中。我知道每次給別人擁抱時,也在擁抱自己。身邊有朋友說,我分享的經歷很有幫助,建議我做成影片,幫助更多人。且我過去有影響力,做起來應駕輕就熟。其實不然,我仍心有餘悸,覺得在現實生活盡力即可,不願再碰網路。但上週和醫生提起此事,他反問我害怕什麼?我說自己太玻璃心,他說害怕別人說自己不好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比別人更敏感,雖可能因此更易受傷,但換個角度想,這也是我的長處,因我更能共情,敏銳察覺他人情緒,進而更好地幫助他人。醫生覺得我做這些事很好,唯一擔心我是否能將自身感受與他人感受隔離,別人在傾訴時,是否會喚醒我痛苦的感受,因此建議我接受專業訓練,學習隔離。我已在進修心理諮詢課程,其中應包含相關內容。醫生鼓勵我不缺能力、不缺熱情,只缺一點勇氣,那份勇氣被過去的回憶封存在盒子裡,待我準備好,再一起打開。這句話真的太動人了,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因此,我決定開設頻道,分享憂鬱症感受和治療經歷,不會洩漏他人隱私,會隱藏關鍵資訊,並事先徵求對方同意。無論觀眾是憂鬱症患者、有症狀但遲遲不敢就醫者、家屬朋友,或僅是關心此議題的人,只要願意開始了解憂鬱症,就已邁出最了不起的一步,感受到大家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善意。我想說,這世界或許不盡如人意,但也沒有我們恐懼的那麼糟糕,所以不用怕,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