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工程的技藝:學習如何學習》(四)

在前三部分,我們已經构建了一位卓越科學家或工程師的完整畫像:他是一位有「風格」與「遠見」的航海家(論點一),精通使用「數學地圖」與「電腦模擬器」,同時警惕抽象的危險(論點二),並且理解他所探索的複雜設計世界是一個反直覺的「n 維空間」(論點三)。

現在,我們要探討第四個核心論點。這個論點是漢明思想中更具爭議性、也更發人深省的部分。它直接觸及了人類智慧與機器智慧的邊界,這個問題在今天比在漢明的時代更為迫切。


第四部分:核心論點四 —— 人工智慧的真正挑戰與價值:重要的不是機器能否思考,而是人機如何共生

理查・漢明的第四個核心論點可以概括為:糾結於「機器能否思考?」這個哲學問題是徒勞無功且會誤導方向的。真正的挑戰與價值,在於深刻理解機器與人類各自的本質優勢與劣勢,並創造出一種高效的「人機共生」(Human-Machine Symbiosis)模式,去解決那些單獨的人類或單獨的機器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漢明對早期人工智慧(AI)領域的許多宏大宣稱抱持著深刻的懷疑。但他並非一個反對 AI 的勒德分子(Luddite)。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堅信機器將極大擴展人類智力的務實主義者。他的觀點,是將 AI 從哲學的雲端拉回到工程的地面。讓我們用費曼學習法,來解構這個充滿智慧的觀點。

一、「機器能否思考?」—— 一個定義不清的偽問題

漢明認為,當人們問「機器能否思考?」時,他們往往陷入了一個無法自拔的泥潭,因為這個問題的兩個核心詞彙——「機器」和「思考」——都沒有清晰的定義。想像一下,你和朋友爭論「病毒算不算生命?」。你們可以爭論一整天,但如果沒有一個雙方都同意的、關於「生命」的嚴格定義,這場爭論就毫無意義。

漢明指出,「思考」也是如此。

  • 如果我們把「思考」定義為「牛頓和愛因斯坦所做的事情」,那麼按照這個標準,地球上絕大多數的人類都不會「思考」。這個定義太狹隘了。
  • 如果我們採取圖靈測試(Turing Test)的定義——即如果一個機器能夠在對話中讓人無法分辨其與真人的區別,那它就能思考——這又顯得太表面。一個精心設計的、基於龐大數據庫的聊天機器人,或許能通過圖靈測試,但它真的「理解」對話的意義嗎?
  • 漢明還提到一個他朋友的「定義」:「思考,就是人類能做而機器不能做的事情。」這是一個完美的循環論證,它直接迴避了問題,並預設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

漢明觀察到一個有趣的心理現象:每當一個 AI 程式成功地完成了一件過去被認為需要「思考」才能完成的任務時,人們的反應往往不是承認「機器會思考了」,而是貶低這個任務,說「哦,原來這件事不過是一個可以被演算法解決的機械過程而已。」

例如,在深藍(Deep Blue)擊敗西洋棋世界冠軍卡斯帕羅夫之前,下好西洋棋被普遍認為是人類高級智慧的象徵。但深藍獲勝後,許多評論家立刻改口說,西洋棋不過是一個複雜的搜索問題,深藍的勝利只是暴力計算的勝利,與「真正的思考」無關。

漢明從中得出的結論是:試圖證明「機器會思考」是一個移動的球門,一個永無止境的追求。因為我們對「思考」的定義,往往是建立在我們對自身心智過程的神秘感之上。一旦這個過程被揭秘並被程式化,我們就不再稱之為「思考」了。

因此,漢明建議我們放棄這個哲學問題,轉而提出一個更有建設性的工程問題。

二、務實的工程問題:機器的優勢與人類的價值

漢明提出的新問題是:「在我們想要完成的任務中,哪些部分由機器來做更有效率,哪些部分由人類來做更具價值?」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他首先冷靜且客觀地列出了電腦相對於人類的壓倒性優勢。這份清單在今天看來依然振聾發聵:

  1. 經濟性(Economics):越來越便宜,成本效益遠超人類。
  2. 速度(Speed):快到人類無法比擬。
  3. 準確性(Accuracy):在計算上幾乎完美無誤。
  4. 可靠性(Reliability):不會疲勞,不會出錯(除非硬體故障或程式錯誤)。
  5. 快速控制(Rapidity of control):現代戰鬥機的穩定飛行完全依賴電腦的毫秒級反應,人類飛行員根本無法勝任。
  6. 免於無聊(Freedom from boredom):這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巨大優勢。機器可以不厭其煩地重複執行單調的任務,而人類在這種情況下會變得效率低下且錯誤百出。
  7. 記憶與帶寬(Memory and Bandwidth):可以瞬間存取海量資訊。
  8. 易於再訓練(Ease of retraining):改變一個程式,比讓人們忘記舊習慣、學習新技能要快得多。
  9. 適應惡劣環境(Hostile environments):太空、深海、高輻射區域、戰場等。
  10. 人事問題(Personnel problems):沒有情緒、沒有勞資糾紛、不需要休假、沒有個人恩怨。

看到這份清單,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必須承認,在幾乎所有「可被明確定義的」、「重複性的」任務上,人類都沒有任何勝算。試圖在這些領域與機器競爭,是愚蠢且徒勞的。

那麼,人類的價值在哪裡?漢明並沒有給出一個簡單的答案,但他通過他對科學創造過程的描述,暗示了人類獨特的、至少在當時看來機器難以企及的能力:

  • 提出正確的問題:機器擅長解決問題,但問題從何而來?辨識出一個真正重要的、值得解決的問題,需要深刻的洞察力、好奇心和對宏觀圖景的理解。
  • 建立初始模型與抽象:將一個混亂的、模糊的現實世界問題,轉化為一個清晰的、可被處理的數學模型或模擬框架,這一步是創造性的核心。
  • 詮釋結果與產生洞見:模擬的結果只是一堆數字或圖形。從中看出模式、理解其背後的意義、並產生能夠指導下一步行動的「洞見」(Insight),這是人類心智的獨特功能。
  • 常識與價值判斷:在面對不完整或矛盾的資訊時,人類可以運用常識和經驗進行推理。在需要權衡不同目標、做出涉及倫理和價值的決策時,人類是不可或缺的。
  • 設定遠見(Vision):為一個專案、一個組織、甚至一個領域設定長遠的目標和方向,這需要想像力、信念和領導力。

三、人機共生:從競爭到協作

理解了機器與人類各自的優勢後,漢明所描繪的未來圖景,就不是「人類 vs. 機器」的零和遊戲,而是一個「人類 + 機器」的共生系統。

在這個系統中,我們應該有意識地將所有可以「自動化」的工作,毫不猶豫地交給機器。這包括了繁瑣的計算、數據的整理、重複的測試、標準化的流程等等。這樣做的目的,是將人類從「機器的苦役」中解放出來,讓我們能夠專注於那些真正需要人類智慧的、更高層次的活動。

漢明用他自己的工作方式完美地詮釋了這一點。他不是一個傳統的「筆算」數學家。他把電腦當作自己大腦的延伸。

  • 當他需要探索一個複雜的微分方程時,他不會花費數週時間去進行繁瑣的計算。他會編寫一個程式,讓電腦在一小時內為他計算出數百種不同參數下的結果。
  • 然後,他會花費數週的時間,去「思考」這些結果。他會觀察圖形、尋找模式、問自己:「為什麼曲線在這裡會轉折?」「這個峰值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我改變這個假設,系統的行為會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在這個過程中,電腦負責「計算」(Computation),而漢明負責「思考」(Thinking)和產生「洞見」(Insight)。這就是一個完美的人機共生模式。漢明甚至有一句名言,至今仍被廣為引用:

「計算的目的在於洞見,而非數字。」(The purpose of computing is insight, not numbers.)

這句話精闢地總結了他對 AI(或更廣義的計算)的看法。我們使用機器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它們取代我們思考,而是為了讓它們為我們的思考提供前所未有的強大「槓桿」。機器產生的海量數字,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它們的價值,在於能否激發我們產生對問題更深層次的理解。

四、對未來的啟示: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機系統設計師」

漢明的這個論點,對我們今天的啟 FA 示尤為深刻。隨著現代 AI 技術(如大型語言模型)的飛速發展,關於「AI 是否會取代人類」的焦慮無處不在。漢明的思想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應對框架:

  1. 不要與機器在其優勢領域競爭:任何可以被標準化、流程化的知識性工作,未來都極有可能被 AI 自動化。試圖在記憶、計算速度、資訊檢索等方面勝過機器,是注定要失敗的。
  2. 專注於培養人類的獨特價值:我們應該將教育和個人發展的重心,放在那些機器難以取代的能力上:批判性思維、創造力、提出深刻問題的能力、跨領域整合的能力、複雜的溝通與協作、以及基於價值觀的決策能力。
  3. 學習如何與機器高效協作:未來的核心競爭力,不再是單純的個人能力,而是你作為一個「節點」,能夠多大程度上調動和利用機器智慧來解決問題的能力。你需要學會如何向 AI 提出正確的問題(Prompt Engineering 只是其中的一個初級形式),如何評估 AI 輸出的可靠性,如何將 AI 的能力整合進你的工作流程,從而創造出 1+1 遠大於 2 的價值。

總結來說,漢明以一個工程師的務實精神,將關於 AI 的討論,從一個無解的哲學迷思,轉化為一個清晰的系統設計問題。他不在乎機器是否擁有「意識」或「靈魂」。他在乎的是,如何設計一個最高效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人類的洞見與機器的算力能夠完美結合,共同去擴展我們知識的邊界。

他留給我們的挑戰是:不要再問「機器能否思考?」,而要開始問自己:「我,作為一個人類,如何與這些日益強大的思維工具共生,去創造前所未有的價值?」 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決定我們在未來世界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