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即是商機——孟山都的「自我延續問題解決方案」循環
如果說「拾荒者資本主義」是孟山都帝國的奠基石,那麼本書提出的第二個核心論點,就是驅動這個帝國不斷擴張的引擎:一套精密的「自我延續問題解決方案」(Self-perpetuating Problem-Solution Cycle)商業模式。這個模式的核心在於,孟山都並非僅僅銷售產品來解決農民的問題;它所銷售的「解決方案」,在其設計和推廣方式上,幾乎注定會引發新的、更複雜的問題,而解決這些新問題的方案,又恰好是孟山都早已準備好的、價格更高的下一代產品。這就像一位醫生,他開的藥方雖然能暫時治好你的病,但其副作用卻會引發另一種慢性病,而治療這種慢性病的特效藥,只有他這裡才有。透過這個循環,孟山都將農民鎖定在一個不斷升級、成本日益高昂的技術階梯上,從中獲取了巨額利潤。
這個循環並非一次性的策略,而是貫穿了孟山都從化學公司轉型為生物科技巨頭的整個過程。書中透過對「年年春」(Roundup)系列產品的深入剖析,完美地揭示了這個循環的三個關鍵階段。
第一階段:年年春的問世——完美的「解決方案」
在 1990 年代中期,美國農業正面临一场真正的危機。農民們長期依賴一類被稱為「ALS 抑制劑」的除草劑來控制田間雜草。然而,達爾文的演化論在田野間無情地上演:長期且單一地使用同種化學武器,不可避免地篩選出了能夠抵抗這種除草劑的「超級雜草」。本書中的數據圖表(圖二)清晰地顯示,從 1980 年代到 2000 年,抗 ALS 抑制劑的雜草種類呈爆炸性增長。農民們束手無策,他們的田地面臨著被雜草吞噬的風險。
就在這個時候,孟山都帶著一個看似完美的「解決方案」登場了:「年年春就緒」種子系統(Roundup Ready Technology)。這個系統的構想極具誘惑力:一種經過基因改造的種子(如大豆、棉花),使其能夠完全免疫孟山都自家的王牌除草劑「年年春」(草甘膦)。這對農民意味著什麼?他們不再需要混合多種除草劑,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在作物生長間隙噴灑,也不再需要為那些頑固的抗性雜草而煩惱。他們只需要播下「年年春就緒」種子,然後就可以在整個生長季節,隨時、隨意地噴灑「年年春」,整個田地就會像變魔術一樣變得乾乾淨淨。
孟山都的行銷口號是「一個讓你自由的系統」(the system that sets you free)。這句話精準地擊中了農民的痛點。正如書中俄亥俄州的種子商佛萊德·龐德(Fred Pond)所回憶的,當農民們開車駛過鄉間小路,看到鄰居的田地潔淨如洗,而自己的田地卻雜草叢生時,那種視覺上的衝擊力是無與倫比的。這個「解決方案」看起來如此簡單、高效、甚至優雅。孟山都承諾,農民只需要「年年春」這一種除草劑就夠了,這將大大簡化田間管理,節省勞動成本。於是,農民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熱情地擁抱了這項新技術。這便是問題解決方案循環的第一步:提供一個看似一勞永逸的完美解方。
第二階段:演化的反擊——「解決方案」製造出新問題
然而,這個看似完美的解決方案,其內在就包含著製造下一個問題的種子。孟山都並非不知道,過度依賴單一的化學物質會導致抗藥性。但他們的商業策略卻在加速這一過程。書中揭示,孟山都的銷售人員和技術手冊在初期明確建議農民「只用年年春就夠了」,無需使用其他殘留性除草劑。這種單一化的策略,雖然在短期內為農民節省了成本,卻在生態層面上製造了一場巨大的演化實驗。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在數百萬英畝的農田上,年復一年地、大規模地噴灑同一種除草劑,就等於對所有雜草進行了一次極其嚴苛的智商測驗,而考試題目只有一道:「你能不能抵抗草甘膦?」絕大多數雜草都「不及格」死去了,但總有那麼極少數的個體,因為天然的基因突變,碰巧能夠存活下來。這些倖存者,就如同戰場上刀槍不入的勇士,它們的後代將繼承這種抗性基因。經過幾個世代的繁衍,一片全新的、對「年年春」免疫的「超級雜草」大軍就此誕生。
本書的數據圖表(圖四)令人震驚地展示了這個後果:從 1996 年「年年春就緒」技術商業化開始,對草甘膦有抗性的雜草種類從零開始,在短短二十年內激增至數十種。馬唐、水麻、豚草等曾經被輕易消滅的雜草,如今穿上了刀槍不入的盔甲,在田間肆虐。農民們發現,他們曾經的「神奇解藥」正在慢慢失效。那個承諾讓他們「自由」的系統,如今卻將他們鎖在了一個更為棘手的困境中。諷刺的是,這個問題,正是孟山都的「解決方案」一手造成的。孟山都的科學家甚至一度否認和打壓那些早期發現抗性問題的學者,例如俄亥俄州立大學的馬克·魯克斯(Mark Loux),試圖延緩這個問題的曝光,從而最大化其「年年春」的銷售窗口期。
第三階段:昨日的廢物,今日的救星——推出下一代「解決方案」
當抗藥性問題變得無法掩蓋時,孟山都再次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推出了下一代解決方案:Roundup Ready Xtend 作物系統。這個系統的核心,是培育出能夠同時抵抗草甘膦和另一種更老、更具爭議性的除草劑——麥草畏(Dicamba)的種子。
這個循環在此時變得無比清晰:為了解決 ALS 抑制劑的抗性問題,孟山都推出了「年年春就緒」系統;而「年年春就緒」系統的過度使用,又製造出草甘膦抗性問題;現在,為了解決草甘膦抗性問題,孟山都又推出了「Xtend」系統,讓農民重新拾起一種 1960 年代就已商業化的老舊化學品。每一步,農民都需要購買新的、更昂貴的專利種子,並被捆綁使用孟山都(或其合作夥伴)的特定化學品。
而這個循環中最具諷刺甚至可以說是「惡意」的一環,在於麥草畏這個「新解方」本身的缺陷。正如本書開篇的法庭案件所揭示的,麥草畏具有高度的揮發性,尤其在炎熱天氣下,它會氣化並漂移到鄰近的田地,對那些沒有種植抗麥草畏作物的農作物(如果樹、蔬菜、普通大豆)造成毀滅性打擊。
這就製造了一種極具強迫性的市場動態。對於那些原本不想加入「Xtend」系統的農民來說,他們現在面臨一個殘酷的選擇:要麼購買孟山都的 Xtend 種子來保護自己的作物免受鄰居田裡漂來的麥草畏的傷害,要麼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作物枯萎、收成銳減。書中引用的孟山都內部銷售簡報的內容——「向(農民)推銷對你鄰居的『保護』」——赤裸裸地揭示了,孟山都不僅意識到這個漂移問題,甚至將其視為一種強迫農民購買其新種子的市場行銷工具。這個「解決方案」的副作用,本身就成為了推銷這個方案的最強武器。
孟山都商業模式的內在邏輯不是在解決問題,而是在管理和延續問題。透過推出看似完美但實則存在生態隱患的技術,孟山都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新的農業危機,並每一次都以「創新者」的身份,提供下一個收費更高、捆綁更緊的解決方案。從 ALS 抗性到草甘膦抗性,再到麥草畏漂移,農民被一步步引入一個無法輕易退出的技術和經濟迷宮。這個「問題即是商機」的循環,確保了孟山都的利潤源源不斷,但也將美國乃至全球的農業生態系統,推向了一個更加脆弱、更加依賴化學品的境地。這不僅是對孟山都的批判,更是對整個以短期利潤為導向的工業化農業模式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