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奴役之路》(四):泛政治化

安全與自由的致命抉擇 (Security and Freedom)

在海耶克的論證體系中,對「安全」(Security)的分析,是揭示集體主義誘惑之核心的關鍵一環。許多支持計畫經濟的人,即使不完全認同其所有主張,也常常會被一個極具吸引力的承諾所打動,那就是國家可以提供全面的「經濟安全」。他們認為,為了換取免於失業和貧困的恐懼,犧牲一點點經濟上的自由是值得的。海耶克在此展現了他卓越的分析能力,他告訴我們,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取捨,而是一個致命的陷阱,因為我們所追求的「安全」本身,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類型。

第一種安全:安全網 (The Safety Net)

想像一個馬戲團的高空飛人表演。在表演者的下方,張著一張巨大的安全網。這張網的作用是什麼?它並不能保證表演者每一次都能成功完成高難度動作,它也不會干預或指導表演者的動作。它唯一提供的保證是:萬一失手,表演者不會摔死,而是會被安全地接住。

這就是海耶克所說的第一種安全,即有限的、絕對的最低保障。他認為,在一個已經達到相當富裕程度的社會(如他當時所在的英國),為所有公民提供一個「安全網」是完全可行且正當的。這包括提供基本的食物、住所、衣物,以及應對像疾病、意外這種個人無法預測和控制的「天災人禍」的社會保險體系。這種安全是在市場體系之外提供的補充,它為每個人的生存權利劃定了一個底線。這種安全與個人自由是完全相容的,因為它不干涉個人在市場中的選擇和競爭,只是為競爭提供了一個最基本的保障。它保證了機會,但沒有預設結果。

第二種安全:鍍金的牢籠 (The Gilded Cage)

現在,想像另一種場景。高空飛人表演者不再依靠自己的技藝和下方的安全網,而是被一套複雜的機械臂牢牢固定住。這套機械臂會按照預先設定好的軌跡,帶著他完成每一個動作。他絕對「安全」,永遠不會掉下來,每一次的表演路徑都分毫不差。但是,他失去了什麼?他失去了所有自由。他無法即興發揮,無法挑戰更高難度,無法選擇自己的表演方式,他從一個藝術家變成了一個傀儡。

這就是海耶克警告我們的第二種安全,即對特定收入或地位的保障。這是一種虛幻的「絕對安全」。它承諾保護某個群體或個人,使其免受市場競爭帶來的收入波動。例如,政府為了保護鐘錶匠的「合理收入」,即使在更便宜、更精準的電子錶出現後,仍然透過政策來保證他們的收入水平不變。

這種安全要如何實現呢?政府必須採取一系列扼殺自由的措施:

  1. 限制競爭:為了保護鐘錶匠,政府必須禁止或限制電子錶的生產和銷售。這剝奪了其他企業家進入市場的機會。
  2. 剝奪消費者選擇權:人們被迫以更高的價格購買過時的鐘錶,而無法自由選擇物美價廉的新產品。
  3. 職業控制:鐘錶匠的收入既然得到了保障,他就不能再自由地選擇轉行,因為他的安全是與這個特定職業捆綁的。同時,政府也必須控制有多少人能進入這個行業,以免「僧多粥少」。
  4. 製造普遍的不安全:最弔詭的一點是,當政府為一個群體提供這種特殊保護時,它必然會增加其他所有人的不安全感。資源被無效率地鎖定在夕陽產業,整個社會的財富增長放緩,而那些被排除在「受保護」行業之外的人,他們的機會變得更少,處境也更加艱難。

海耶克深刻地指出,這種對「特定安全」的追求,會徹底改變社會的價值觀。過去,人們崇尚獨立、冒險和自力更生。而在一個追求第二種安全的社會裡,最重要的不再是獨立,而是依附。一個年輕人是否值得託付終身,看的不再是他是否有能力和勇氣去開創事業,而是他是否在政府或受保護的大企業中擁有一個穩定的、「鐵飯碗」的職位。整個社會將從一個充滿活力、鼓勵創新的「商業型社會」,退化為一個等級森嚴、僵化停滯的「軍事型社會」。在軍營裡,每個人都有其固定的崗位和配給,安全無虞,但也毫無自由可言。這就是用自由換取安全的最終代價:你得到的不是真正的安全,而只是一種被圈養的、可預測的奴役。

真理的終結 (The End of Truth)

至此,我們已經跟隨海耶克的腳步,目睹了集體主義如何從經濟領域出發,一路摧毀民主、法治和個人自由。現在,我們要進入這趟思想旅程最黑暗的一站,探討極權主義如何完成其最後、也是最徹底的統治:對思想本身的控制和對真理的謀殺。

許多人可能會認為,即使在一個計畫社會,思想的自由總是可以被保留的吧?政府可以管控我們的經濟,但總不能管我們腦子裡想什麼。海耶克則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全面計畫的體制,為了維持其運轉,必然會、也必須會將其控制延伸到人類精神活動的所有領域,最終導致「真理」這個概念本身的死亡。

第一步:為行動辯護,製造「官方真理」:計畫者在做每一個決定時——比如,為什麼要優先發展這個工業區,而不是那個;為什麼要給這個群體分配更多資源——他都必須向公眾證明其決定的「正確性」和「科學性」。僅僅說「這是我的偏好」是無法服眾的。因此,計畫者被迫要不斷地創造和宣傳一套「理論」,用以合理化自己的行為。這些理論,往往是對事實的扭曲,它們以科學的面目出現,實質上卻是為了服務於政治目的而製造出來的「神話」(Myth)。

例如,納粹為了合理化其反猶政策,就炮製了一整套偽科學的「種族理論」。蘇聯為了證明其農業集體化的正確性,就宣傳李森科那套反孟德爾遺傳學的「獲得性遺傳」理論。這些「官方真理」一旦被確立,就成為了整個國家必須信奉的教條,任何質疑都會被視為對國家計畫的顛覆。

第二步:壟斷一切資訊,消滅異見:為了讓人民全心全意地相信這套「官方真理」,僅僅宣傳是不夠的,還必須消滅所有可能引起懷疑的資訊來源。於是,一個無所不包的審查和宣傳機器被建立起來。學校、報紙、廣播、電影、文學、藝術……所有能傳播思想的渠道,都被唯一的權力中心所控制。它們的唯一任務,就是日復一日地向人們灌輸同樣的觀點、同樣的價值觀、同樣的「事實」。

在這個資訊的「同溫層」裡,人們與外界真實的世界隔絕開來。他們聽不到不同的聲音,看不到對比,甚至無法想像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性。久而久之,即使是最聰明、最獨立的人,其思維也會不知不覺地被塑造。這種思想上的「一體化」(Gleichschaltung),是極權統治能夠穩固的關鍵。人民之所以感覺不到壓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成功地塑造成了統治者所希望的樣子,他們真誠地將被強加的目標當成了自己的目標。

第三步:扭曲語言,腐蝕思想的工具:這是最為陰險的一步。極權主義者發現,改造思想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保留舊的詞彙,但賦予它們全新的、甚至相反的含義。這會造成巨大的思想混亂,使理性的對話變得不可能。

「自由」這個詞被保留了下來,但它不再指個人的選擇自由,而是指國家或集體「不受外部約束」的自由,或者是指人民「從物質匱乏中解放」的自由。「正義」不再指遵守普適的法律規則,而是指「符合無產階級利益」或「符合雅利安民族利益」的任何行為。「民主」不再是限制權力的程序,而成了一種全民擁護領袖的狂熱儀式。「和平」可以意味著用武力去「解放」其他民族。

當語言這個我們用來思考和交流的最基本工具被徹底污染後,思想本身也就癱瘓了。詞彙變成了空洞的情感符號,人們在爭論時,看似在使用同樣的詞語,實則雞同鴨講。理性的思辨被口號式的吶喊所取代。

第四步:將一切領域政治化,消滅純粹追求:在極權主義的邏輯裡,不存在任何與「社會總目標」無關的「中立」領域。任何自發的、無特定目的的活動都是可疑的,因為它可能產生計畫者無法預見的結果。因此,「為科學而科學」、「為藝術而藝術」被視為是腐朽、頹廢的資產階級思想。

每一項活動都必須被賦予一個「有意識的社會目的」。一個物理學家的理論是否正確,評判標準不是實驗證據,而是它是否符合「辯證唯物主義」。一首交響樂是否優秀,評判標準不是其藝術價值,而是它是否能「歌頌勞動人民」。甚至連下棋這樣的娛樂活動,也被要求「必須結束其中立性」,要為「國家的榮譽」服務。

當這一步完成時,「真理」的概念便徹底死亡了。真理不再是通過自由探究、批判性思維和開放辯論去發現的客觀存在。它變成了由權力當局根據政治需要而規定頒布的東西。知識分子的使命不再是追求真理,而是為當權者的謊言提供精緻的註解。整個社會陷入了一種徹底的犬儒主義和智識上的不誠實。

海耶克的結論令人不寒而慄:集體主義思想的悲劇在於,它以「理性至上」為開端,試圖用人類的智慧去建構一個完美的社會,但最終卻因為誤解了理性的本質——理性是在個體間的互動和思想的自由碰撞中生長的——而走上了摧毀理性的道路。這條通往奴役之路,不僅奴役人的身體,更奴役人的思想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