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ㄧ):資本與生產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政治經濟學原理》是古典經濟學的集大成之作。本文將從穆勒關於「生產」(Production)的核心論點開始,特別是資本在生產中所扮演的角色。這是理解後續分配、交換等議題的基礎。


穆勒關於資本的基本命題

在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經濟學體系中,其《政治經濟學原理》的第一卷「生產」為整個理論框架奠定了基石。而在這一卷中,最為關鍵、最具啟發性的論點,莫過於他對「資本」(Capital)所提出的一系列基本命題。這些命題不僅揭示了資本的本質,更闡明了其在社會經濟活動中所扮演的決定性角色。其中,最核心的一個命題可以概括為:「產業受資本之限制」(Industry is Limited by Capital)。這個看似簡單的斷言,實則包含了對勞動、生產與財富增長之間關係的深刻洞察。現在,我們將嘗試運用費曼學習法,層層深入地剖析這個論點,將其複雜的內涵轉化為直觀易懂的知識。

想像你是一個魯賓遜式的孤島生存者。你的「產業」或「勞動」是什麼?可能是捕魚、採集果實、建造小屋。在最原始的狀態下,你只需要投入你的勞動(身體的力氣和心智)以及利用自然界的物件(如樹木、石頭、魚群)。然而,這種生產方式極其低效且不穩定。你每天的勞動成果,幾乎都剛好只夠你當天消耗。

現在,你想要改善你的「產業」。你決定花一天時間,不去捕魚,而是編織一張漁網。在這一天裡,你無法從捕魚中獲得食物,那麼你靠什麼維生呢?答案是,你必須在前幾天捕魚時,有意識地捕撈超過你當天所需的數量,並將多餘的魚曬成魚乾儲存起來。這些儲備起來的魚乾,就是讓你能夠騰出時間去製造漁網而不會餓死的「資本」。同時,製造漁網所需的藤條,也需要你預先採集。更進一步,如果你想造一艘小船以便到更深的海域捕魚,你可能需要花上數週的時間。在這數週內,你賴以為生的,正是你先前長時間勞動所積攢下來的、未被立即消耗掉的食物儲備和材料。

這張漁網、這艘小船、這些魚乾,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什麼?它們都是「過去勞動的產物」,並且被儲存起來,目的不是為了當下的享樂,而是為了「未來的生產」。這就是穆勒經濟學中「資本」的精髓。資本不是抽象的貨幣符號,而是真實存在的、被儲蓄起來用以支持未來生產活動的物質財富,主要包括三樣東西:勞動者的生活資料(Subsistence)、生產工具(Tools)和原材料(Materials)

現在,將這個孤島的例子放大到整個國家。一個國家所有正在從事生產的勞動者——無論是農夫、紡織工人還是工程師——他們在工作期間,都需要吃飯、穿衣、居住。這些生活資料,並不是他們「正在」生產的東西,而是「過去」已經生產出來並被儲存的成果。同樣地,他們工作所需的廠房、機器、棉花、鋼鐵,也都源於過去的勞動。因此,一個國家在某個特定年份能夠雇用的勞動者總數,能夠開展的產業活動總規模,其上限絕不是由勞動者的數量或意願決定的,而是由這個國家所積累的、可以預先墊付給勞動者的「資本」總量決定的。如果你儲備的糧食、布料和原料只夠五十人使用,那你就無法聘僱一百人。這就是「產業受資本之限制」這句話最直白、最核心的意義。國家的總體產業活動,就像那座孤島上的魯賓遜想造船一樣,其規模和可能性,完全取決於他預先積攢了多少魚乾和木材。

理解了這個基本比喻後,我們需要進一步辨析幾個容易混淆的概念,以鞏固我們對穆勒論點的理解。

首先,資本不等於貨幣。這是一個極其重要且普遍被誤解的觀念。在現代社會,資本家通常用貨幣支付工資,然後工人再用貨幣去購買食物和衣物。這使得人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是貨幣本身在支撐勞動。但穆勒深刻地指出,貨幣僅僅是「交易的媒介」或「媒介工具」。資本家付給工人的貨幣,就像是發給他們的一張張「提貨券」,工人憑著這些提貨券,才能到市場上領取他們真正需要的、由過去勞動所生產出來的糧食、衣物等「真實資本」。如果一個國家瘋狂地印製鈔票,但糧倉是空的,工廠裡沒有原料,那麼再多的鈔票也無法雇用工人進行生產。因此,增加貨幣供給並不等同於增加資本,也就不必然能增加產業活動。國家的產業命脈,繫於其真實的、物質的資本存量,而非流通中的貨幣數量。

其次,資本的來源是「儲蓄」(Saving)。這個「儲蓄」在經濟學上的意義,並非指單純地把錢存起來不用,而是指「生產大於消費」的結果。當整個社會生產出的財富,沒有被完全地、立即地消耗於非生產性的享樂之中,其剩餘部分便轉化為資本。農夫收穫了一百袋穀物,自己和家人吃掉了八十袋,剩下的二十袋,如果用來餵養那些正在製造新犁的工人,那麼這二十袋穀物就完成了從「財富」到「資本」的轉變。所以,任何增加資本的方式,歸根究底都必須通過增加「生產」或減少「非生產性消費」來實現。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戰爭和奢侈浪費對國家財富是毀滅性的:它們消耗了本可以用於支持未來生產的「資本」。

再者,資本的宿命是被「消耗」(Consumed)。資本雖然是儲蓄的結果,但它的功用恰恰在於它的被消耗。支付給工人的糧食被吃掉了,投入生產的棉花被紡成了紗,廠房和機器在使用中會磨損折舊。資本的生命,就是一個不斷被消耗又不斷被再生產的循環。它就像人口一樣,個體會死亡,但通過不斷的新生,總體數量得以維持甚至增長。那些被消耗的資本,在有智慧的產業活動中,會被勞動者轉化為新的、價值更高的產品。這些新產品的價值,不僅要足以「補償」被消耗掉的全部資本(包括工人的生活資料、原料和工具的損耗),還要能產生一個「剩餘」,這個剩餘就是「利潤」(Profit)。正是這個對利潤的預期,才激勵著人們去儲蓄,去積累資本。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明白為何一個國家在經歷了巨大的天災或戰爭破壞後,如果其人民(勞動力)和知識技能得以保存,就能夠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被摧毀的,主要是物質資本。但只要人民還在,土地還在,技能還在,他們就能利用僅存的少量生活資料和工具,迅速地投入生產,再生產出新的資本,很快就能填補損失。資本的存續,依靠的不是「保存」,而是永不間斷的「再生產」。

穆勒的「產業受資本之限制」這個命題,引申開來,可以澄清許多常見的經濟謬誤,並為我們理解更複雜的經濟現象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一個重要的引申論點是 「對商品的需求不等於對勞動的需求」(Demand for commodities is not demand for labor)。這句話聽起來很違反直覺,但卻是穆勒體系中的邏輯必然。一般人會認為,我花錢買一件大衣,這筆錢最終會流到製衣工人手上,所以我的消費行為就是在「雇用」工人。但穆勒認為,當你購買一件現成的大衣時,你所支付的貨幣,只是用來「補償」那位資本家在過去已經預先墊付給工人的工資、以及他購買羊毛、機器的成本。你的購買行為,並沒有為勞動市場「新創造」任何就業機會。它只是決定了資本家未來會把他的資本「導向」哪個生產領域而已。

那麼,怎樣才能真正增加對勞動的需求呢?答案是,將原本用於個人享樂的財富,轉化為「資本」,直接用來預付工人的工資和提供生產資料。舉個例子:假設你有一千元,你原本打算用它來買一件奢侈的絲絨外套(非生產性消費)。現在你改變主意,決定用這一千元去雇用幾個工人,開墾一片荒地來種植小麥(轉化為資本)。在前一種情況下,你只是獲取了一件已完成的商品;在後一種情況下,你直接為幾個工人提供了生存條件,使他們得以從事生產活動。你的這一千元,直接成為了「工資基金」(Wages-Fund)的一部分。因此,真正決定勞動需求的,不是消費者購買最終商品的支出,而是資本家(或任何儲蓄者)願意從財富中劃撥出來,直接用於支持生產性勞動的那部分資本。一個國家勞動者的就業機會多寡,最終取決於這個國家資本積累的規模和速度。富人把錢花在奢侈品上,只是轉移了財富,但若把錢用來投資建廠,則是真正地創造了新的勞動崗位。

這個論點也解釋了政府財政政策的深遠影響。當政府為了應付戰爭等緊急開支而發行公債時,它實際上是在做什麼?它是在向民間「借貸資本」。如果這些借貸來的資本,本來是要用於國內生產的,那麼政府此舉就等於是從「工資基金」中抽取了一部分,減少了本可以提供給勞動者的就業機會。這筆錢被政府用於戰爭(一種非生產性消費)消耗掉了,而未來,全國人民還要持續繳稅來支付這筆國債的利息。穆勒認為,這相當於對勞動階級徵收了一次最沉重的稅,卻把當時的利益給了資本家(因為資本減少,勞動力相對過剩,工資可能受壓抑),而把長期的債務負擔留給了整個社會。相比之下,如果政府直接在當年通過稅收(特別是針對富裕階級的收入或奢侈品消費)來籌集戰費,雖然痛苦是直接的,但卻不會留下長遠的債務,也不會以如此隱蔽的方式侵蝕國家的生產性資本。

綜上所述,穆勒關於「產業受資本之限制」的論點,是一個環環相扣、邏輯嚴密的體系。我們可以將其歸納為以下幾個核心要點:

  1. 資本的本質:資本是過去勞動的產物,被儲蓄起來用於支持未來的生產,它主要體現為勞動者的生活資料、工具和原材料。它不是貨幣本身。
  2. 資本的限制作用:任何時候,一個社會能夠進行的產業活動的總量,都受限於其已積累的資本總量。沒有預先的資本積累,就不可能有持續的、分工協作的生產活動。
  3. 資本的循環:資本的生命在於其不斷的消耗與再生產。它在支持當前勞動的過程中被消耗,又通過當前勞動的成果被重新創造出來,並有望帶來增值(利潤)。
  4. 對勞動需求的決定:對勞動的直接需求,源於資本的墊付,而非對最終商品的消費需求。因此,增加勞動崗位的根本途徑是增加資本積累。

這個論點在穆勒的時代,是對當時許多流行謬誤的有力匡正。在今天,它依然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它提醒我們,社會財富的增長和勞動者福祉的改善,其根基在於有效的生產和明智的資本積累,而非單純刺激消費或濫發貨幣。它也為我們理解儲蓄、投資、政府支出、就業等一系列宏觀經濟問題,提供了一個古典經濟學視角下最為堅實的邏輯起點。當然,後來的經濟學家(如凱因斯學派)對其中的「工資基金」理論提出了諸多修正和挑戰,但穆勒所揭示的資本作為生產「必要前提」的本質,至今仍是經濟學思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只有深刻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繼續前行,去探討財富如何在勞動者、資本家和地主之間進行分配的複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