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繼續。在上一部分,我們確立了亞里斯多德倫理學的兩個基石:第一,所有人類行為的終極目標是追求「幸福」(Eudaimonia);第二,這種幸福的實質內容,在於「靈魂合乎其最卓越德性的實現活動」。這個結論雖然為我們指明了方向,但它同時也拋出了更具體、更迫切的問題:究竟什麼是「德性」(Virtue/Aretē)?它從何而來?我們又要如何判斷一個行為是否「合乎德性」?這正是亞里斯多德在《尼各馬科倫理學》第二卷及後續書卷中要系統解答的核心議題。在此,我們可以提煉出另外三個緊密相連的主要論點,它們構成了亞里斯多德實踐倫理學的血肉。
第三個主要論點:德性分為「理智德性」與「道德德性」,而道德德性源於「習慣」
當我們談論一個「好人」時,我們可能會稱讚他「充滿智慧」,也可能會稱讚他「為人正直」。這兩種稱讚指向的是不同層面的優良品質。亞里斯多德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並對德性進行了根本性的劃分。他根據靈魂的兩種不同功能——理性的思考功能與受理智引導的情感與慾望功能——將德性分為兩大類:理智德性(Intellectual Virtues)與道德德性(Moral Virtues)。
理智德性,是我們靈魂中純粹理性部分的卓越狀態。它關乎思考、認識和真理。比如,「科學知識」(Episteme)——對必然真理的把握;「技藝」(Technē)——製作事物的理性能力;以及最重要的,「實踐智慧」(Phronesis)——在具體情境中判斷如何做出正確行為的能力;還有「理論智慧」(Sophia)——對最高真理的沉思。這些德性的獲得,主要依靠「教導」(teaching)。你需要上課、閱讀、跟隨老師學習,需要時間和經驗的積累。這就像學習數學或物理,你無法單靠本能或重複練習就掌握微積分,你必須通過系統的教學和理解。
而道德德性,則是我們靈魂中非理性部分(即情感和慾望)服從理性指導的卓越狀態。它不關乎我們「知道」什麼,而是關乎我們如何「感受」和如何「行動」。我們在稱讚一個人的品格時,不會說他是一個「科學的」或「聰明的人」,而是會說他是一個「勇敢的」、「節制的」、「溫和的」或「慷慨的人」。這些品質,就是道德德性。
那麼,道德德性是如何產生的呢?亞里斯多德在此提出了一個極其關鍵且影響深遠的論點:道德德性並非來自天性,也非來自純粹的教導,而是來自於「習慣」(habituation,希臘文為 ethos)。這也是「倫理學」(ethics)這個詞的詞源由來。
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比喻來理解這個深刻的洞見。你想成為一名優秀的鋼琴家。你會怎麼做?你不可能只靠閱讀樂理書籍或聽老師講解指法就成為鋼琴家。你必須坐下來,日復一日地「彈奏」鋼琴。你從最簡單的音階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直到你的手指能夠不假思索地在琴鍵上流暢地移動。最初的練習可能是笨拙的、費力的,甚至痛苦的,但通過不斷重複,這個行為會內化成你的一種「第二天性」。最終,彈奏鋼琴對你來說變得輕鬆自然,甚至充滿樂趣。
亞里斯多德認為,培養道德德性的過程與此完全相同。我們不是因為天生善良而行善,而是 「通過做公正的事,我們才成為公正的人;通過做節制的事,我們才成為節制的人;通過做勇敢的事,我們才成為勇敢的人。」 這句話是理解亞里斯多德實踐倫理學的鑰匙。品格,是由我們重複的行為塑造而成的。一塊石頭,其天性是向下墜落,無論你將它向上拋擲一萬次,它也無法學會向上飛。但人的品格不同,我們天生擁有的不是現成的德性,而是「接受德性的能力」。這就像我們天生有能力學會彈琴,但並非天生就是鋼琴家。這種潛能需要通過後天的「習慣養成」來使其成為現實。
這個觀點的重要性在於,它將倫理的重心從抽象的理論拉回到了具體的實踐。僅僅在課堂上討論什麼是勇敢,並不能使人變得勇敢。真正的道德教育,發生在生活的每一個選擇和行動之中。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亞里斯多德強調,對於學習倫理學的年輕人來說,如果沒有良好的生活經驗和行為習慣作為基礎,聽再多理論也是徒勞無功。因為倫理學的目的「不是知識,而是行動」。法律的制定者也是基於同樣的道理,他們通過制定法律來引導公民養成良好的行為習慣,從而使他們成為好公民。一個好的政體和一個壞的政體,其區別就在於能否有效地通過習慣養成來塑造公民的品格。
所以,德性的培養,是一場漫長的、需要耐心的「靈魂的體操」。每一次克制衝動的選擇,每一次堅持正義的行動,每一次面對恐懼的挺身而出,都是在雕塑我們的品格。這個過程從童年就開始了,「從小就習慣於這樣還是那樣,關係重大,甚至可以說,決定了一切。」
第四個主要論點:道德德性的本質是「中道」(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既然道德德性是通過重複「正確的」行為來養成的,那麼下一個問題自然就是:什麼樣的行為才算是「正確的」?我們如何判斷一個行為是勇敢而非魯莽,是節制而非麻木,是慷慨而非揮霍?
在這裡,亞里斯多德提出了他最著名也最容易被誤解的理論——中道論(The Doctrine of the Mean)。他認為,道德德性是一種「選擇的傾向」,其本質在於一種相對於我們自身的「中道」(mean),這個中道是由「理性」(reason)所決定的,就像一個具有實踐智慧的人(the man of practical wisdom)會決定的那樣。
讓我們一層一層地拆解這個定義。首先,中道是相對於「我們自身」的,而不是一個絕對的、數學上的中間點。亞里斯多德用了一個絕佳的比喻:飲食。假設對於一個人來說,吃十磅食物太多,吃兩磅太少。這並不意味著六磅就是最適合所有人的份量。對於著名的摔跤手米羅(Milo)來說,六磅可能太少了;而對於一個剛開始體育鍛煉的初學者,六磅又可能太多了。最適合的份量,必須根據每個人的體質、需求和具體情況來決定。這就是「相對於我們自身的中道」。
同樣的道理適用於情感和行為。在幾乎所有情感和行為的領域,都存在「過度」(excess)和「不及」(deficiency)兩種錯誤,而德性就在於找到那個恰到好處的「中間狀態」。讓我們以「勇氣」這個德性為例:
- 情感對象: 恐懼與自信。
- 過度(excess): 在自信方面過度,在恐懼方面不及,就成了「魯莽」(Rashness)。一個魯莽的人對任何危險都無所畏懼,橫衝直撞,這是一種錯誤。
- 不及(deficiency): 在恐懼方面過度,在自信方面不及,就成了「怯懦」(Cowardice)。一個怯懦的人對任何事物都感到恐懼,畏縮不前,這也是一種錯誤。
- 中道(mean): 在恰當的時間、對恰當的對象、出於恰當的動機、以恰當的方式,感受恰如其分的恐懼和自信,這才是「勇敢」(Courage)。
亞里斯多德用這個模型分析了一系列我們今天仍在使用的道德詞彙。比如:
- 關於金錢的給予和接受: 過度是「揮霍」(Prodigality),不及是「吝嗇」(Stinginess),中道是「慷慨」(Liberality)。
- 關於榮譽: 過度是「虛榮」(Vanity),不及是「自卑」(Small-mindedness),中道是「大度」或「有氣度」(Greatness of Soul / Magnanimity)。
- 關於憤怒: 過度是「暴躁」(Irascibility),不及是「無怒」(Angerlessness,缺乏應有的憤慨),中道是「溫和」(Meekness)。
- 關於社交中的愉悅: 過度(不論動機地取悅他人)是「諂媚」(Flattery)或「討好」(Over-Complaisance),不及(處處與人為難)是「乖戾」(Quarrelsomeness),中道是「友善」(Friendliness)。
這個「中道」理論極具洞察力。它告訴我們,德性不是一個單一的極端,而是一種精妙的平衡。就像健康一樣,過多或過少的鍛煉都會損害身體的力量,只有適度的鍛煉才能增進健康。道德德性也是如此,它是在各種情境的拉扯中,尋找那個最佳的平衡點。
然而,我們必須避免一個常見的誤解:中道絕不等於平庸或妥協。 亞里斯多德強調,「從其本質和定義來看,德性是一種中道;但從至善和卓越的角度來看,它是一個極致(an extreme)。」中道是情感和行為的平衡點,但這個平衡點本身就是卓越的巔峰。在勇敢這條光譜上,勇敢本身就是最值得稱讚的頂點,它遠勝於魯莽和怯懦這兩個極端。
此外,亞里斯多德也清醒地認識到,並非所有的行為和情感都存在值得稱讚的中道。有些東西,其名稱本身就直接意味著邪惡。比如,「惡意」、「無恥」、「嫉妒」等情感,以及「通姦」、「盜竊」、「謀殺」等行為。對於這些事情,根本不存在「做得恰到好處」的問題,只要做了,就一定是錯誤的。你不能說在謀殺這件事上,我要尋求一個「過度」和「不及」之間的中道。這些行為本身就是惡的極端。
第五個主要論點:德性行為的內在條件,以及快樂與痛苦的角色
通過習慣養成和踐行中道,我們逐漸塑造了自己的品格。但是,僅僅「做出」一個符合中道的行為,是否就足以證明一個人擁有德性呢?
亞里斯多德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提出,一個真正有德性的行為,除了行為本身是正確的之外,行為者還必須處於一種特定的內在狀態。這包含三個條件:
- 行為者必須「知道」他正在做什麼(knowingly)。 這排除了那些出於無知而偶然做出的好事。一個無意中救了人的人,他的行為值得稱讚,但他本人不一定因此就是勇敢的。
- 行為者必須是「出於選擇」,並且是「為了行為本身而選擇」(with deliberate preference, and with such preference for the things’ own sake)。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一個人遵守法律,可能是因為害怕懲罰;一個人捐款,可能是為了博取名聲。這些行為雖然在客觀上是好的,但它們不是真正德性驅動的。一個真正慷慨的人捐款,是因為他認為慷慨本身就是一件高尚且值得做的事情,而不是為了任何外在的獎賞。
- 行為者的行為必須出自一種「穩固的、不輕易改變的品格」(from a firm and unchangeable character)。 這意味著德性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一個平時吝嗇的人某天心血來潮做了一件慷慨的事,我們不能就此稱他為慷慨的人。真正的德性是一種穩定的氣質,它使人在面對類似情境時,能夠持續地、可靠地做出正確的反應。
這三個條件將真正的德性與表面上的善行區分開來。僅僅「談論」哲學並不能讓人成為好人,就像病人光是專心聽醫生講話卻不遵從醫囑,身體永遠不會好一樣。許多人滿足於口頭上的道德,卻從不付諸實踐,這是亞里斯多德極力批判的。
最後,我們如何檢驗一個人是否真正養成了德性?亞里斯多德提供了一個非常實用的標準:觀察行為之後伴隨的「快樂」與「痛苦」。
一個真正節制的人,不僅能夠戒絕身體的快樂,而且「樂於」這麼做。如果一個人雖然戒絕了,但內心感到很痛苦、很遺憾,那麼他還沒有達到節制的德性,他只是一個有自制力的人(ἐγκρατής, self-controlled),而非一個真正節制的人(σώφρων, temperate)。同樣,一個勇敢的人在面對危險時,能夠坦然處之,甚至感到一種高尚的愉悅;而那個懷著痛苦和恐懼去面對危險的人,還不能被稱為真正的勇敢。
這背後的邏輯是,通過習慣的養成,正確的行為和感受會變得越來越容易,越來越令人愉快,最終成為我們的「第二天性」。當慷慨、勇敢、公正的行為本身就能給你帶來內在的滿足和快樂時,這就證明了德性已經深深地根植於你的靈魂之中。道德德性的領域,始終與快樂和痛苦緊密相連。正確的教育,就是從小培養孩子們「在應當快樂的事物中感到快樂,在應當痛苦的事物中感到痛苦」。
至此,我們已經勾勒出亞里斯多德關於道德德性的核心藍圖:它源於合乎理性的習慣養成,其本質是介於過度與不及之間的中道,其實踐需要特定的內在動機,其成熟的標誌是行動時伴隨的內在快樂。然而,這套理論中的「理性」和「實踐智慧」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它們如何為中道劃定界限?這將是我們接下來需要深入探討的理智德性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