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出版於 1958 年,當時世界剛經歷過極權主義的浩劫,科技發展日新月異(如序言中提到的蘇聯發射人造衛星),人類的能力似乎無限擴張,但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困境與迷惘。鄂蘭觀察到,現代社會對於「我們在做什麼」這個根本問題,似乎越來越缺乏深刻的反思,甚至陷入一種「無思」(thoughtlessness)的狀態。她試圖重新檢視人類活動的基本樣貌,以及這些活動在西方思想傳統中是如何被理解、被評價,乃至被誤解的。她的目標並非提供一套 prescriptive(規範性的)政治哲學藍圖,而是進行一種 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現象學分析),重新思考人類經驗的根本結構,特別是那些關乎我們如何在地球上共同生活的基本條件。
生命實踐(Vita Activa)的三種基本活動:勞動、工作與行動
鄂蘭在《人間條件》中,開宗明義地區分了「生命實踐」(Vita Activa)的三種根本不同但又相互關聯的人類活動:勞動(labor)、工作(work)與行動(action)。這個區分是理解整本書的基石。想像一下,我們要向一個完全不了解這些概念的人解釋,就好像我們要教他一個全新的遊戲規則。
首先,鄂蘭提出的「生命實踐」(Vita Activa)這個詞,本身就帶有古典的意涵,傳統上它與「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相對。在西方傳統中,沉思生活(哲學家追求真理的生活)往往被置於比生命實踐更高的地位。鄂蘭雖然承認沉思的重要性,但她的著作聚焦於「生命實踐」本身,試圖恢復其應有的尊嚴與複雜性,並指出在現代社會中,這三種活動之間的界線模糊了,甚至發生了價值上的顛倒,這帶來了嚴重的後果。
讓我們逐一來看這三種活動:
- 勞動(Labor): 想像一下你每天必須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吃飯、睡覺、保持身體清潔。這些活動就是鄂蘭所說的「勞動」。勞動直接對應於人類身體的生物性過程(biological process of the human body)。它的目的是維持個體生命以及物種的延續。就像動物一樣,人類需要不斷地消耗能量(食物),然後排泄廢物,這個過程是永無止盡、週而復始的。勞動的成果是短暫的,它們被生產出來就是為了立即被消耗掉。例如,你煮了一頓飯(勞動),吃完就沒有了;你清潔了房間(勞動),很快又會髒。勞動的特性是「循環往復」(cyclical)和「消耗性」(consuming)。鄂蘭用「勞動的動物」(animal laborans)這個詞來指稱執行勞動的人。這並非貶義,而是強調勞動與人類作為生物存在的根本需求緊密相連。在古希臘,勞動被認為是奴役性的,因為它使人受制於身體的必然性(necessity)。自由公民會盡可能將勞動事務交給奴隸或家中的女性,以便自己能投身於更高層次的活動。勞動的領域本質上是「私人的」(private),它發生在家戶(household/oikos)之內,與公共領域的自由無關。
然而,現代社會的一個顯著特徵是「勞動的解放」與「勞動社會的興起」。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勞動(尤其是以獲取維生手段為目的的勞動)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亞當·斯密和馬克思等思想家都將勞動視為所有價值的來源。社會的重心從追求不朽的功業轉向了追求富裕和豐盛的物質生活。這種轉變使得整個社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家戶」,公共領域被「社會領域」(the social)所侵蝕,而社會領域的主要關懷就是集體的生命過程和經濟生產。我們變成了「工作者」(jobholders)的社會,每個人都在為生計而奔波,即便科技發展使得人類有可能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但我們似乎反而更深地陷入了勞動的邏輯——不斷生產、不斷消費。這種「勞動的勝利」在鄂蘭看來,是以犧牲「工作」所創造的世界的持久性和「行動」所展現的人類獨特性為代價的。所以,當你想到「勞動」,可以把它想像成維持生命引擎運轉所必需的燃料和保養。它沒有終點,只要生命持續,勞動就必須持續。它的產品,如食物或清潔的環境,是為了立即被身體或生活過程所「吞噬」。它本身並不創造一個持久的「世界」。
- 工作(Work): 現在,想像一下你不再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做飯,而是精心製作一張桌子、建造一棟房子,或者創作一件藝術品。這些活動就屬於鄂蘭所說的「工作」。工作對應於人類存在的「非自然性」(unnaturalness of human existence),它不是直接服務於生命過程的循環,而是創造出一個人工的、相對持久的「人造世界」(human artifice)。這張桌子、這棟房子、這件藝術品,它們有開始也有結束(製作完成),並且它們的設計目的是要比製造者和使用者更長久地存在於世界上,成為我們共同生活的客觀環境。鄂蘭用「製造的人」(homo faber)這個詞來指稱從事工作的人。「Homo faber」的特點是他的工具理性、計劃性以及對手段和目的的考量。他將自然界的材料(如木材、石頭)轉化為有用的物品或藝術品,這個過程帶有一定的「暴力性」,因為它改變了自然的樣貌,賦予其新的形式和意義。工作所創造的物品構成了人類世界的穩定性和客觀性,它們為短暫的人類生命提供了一個相對不朽的家園。這個人造世界,包括城市、工具、藝術品、制度等,是人類經驗得以積累和傳承的載體。它使我們與純粹的自然環境區分開來,也使我們與動物區分開來。
工作不同於勞動的循環往復,它有明確的起點和終點。一件作品一旦完成,就獨立於其製造者而存在。它的價值不在於被消耗,而在於其「用途」(usefulness)和「持久性」(durability)。例如,一張好桌子可以使用很多年,一棟堅固的房子可以庇護幾代人,而一件偉大的藝術品甚至可以流傳千古。這些工作的產物塑造了我們的文化,定義了我們的生活空間。然而,在現代社會,尤其是在以大規模生產和消費為特徵的社會中,「工作」的邏乙也受到了威脅。當物品被設計成快速過時(planned obsolescence),當一切都以效率和利潤最大化為導向時,物品的持久性和它們所承載的「世界性」(worldliness)就被削弱了。製造的人(homo faber)的價值觀,例如對品質的追求、對材料的尊重,以及從創造中獲得的滿足感,也逐漸被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的價值觀所取代,後者更關心的是生產效率和消費的滿足。鄂蘭認為,這種轉變導致了「世界的異化」(world alienation),即人與他們自己創造的人造世界之間的疏離。我們不再把世界視為一個穩定的家園,而是看作一個不斷流動和消耗的過程。
所以,當你想到「工作」,可以把它想像成建築師設計並建造一座橋樑。這座橋樑有特定的功能,需要精心的設計和施工,一旦建成,它就在那裡,連接兩岸,供許多人長期使用。它改變了地貌,也成為人們生活中一個穩定的參照點。
- 行動(Action): 最後,讓我們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一群人聚在一起,討論一個共同關心的問題,通過言說和協商,他們決定發起一項新的倡議,或者建立一個新的組織。或者,一個人以其獨特的言行,在他人面前展現出他是誰,並由此引發一系列不可預期的後果。這就是鄂蘭所說的「行動」。行動是唯一一種不借助物質媒介,直接在人與人之間發生的活動。它對應於人類存在的根本條件——「多樣性」(plurality)。多樣性不僅指人類個體的眾多,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擁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和開啟新事物的能力。行動的核心在於「開端」(beginning)或「始創」(initiative)。鄂蘭強調,人的「誕生性」(natality)——每個人都是作為一個新來者(newcomer)來到這個世界上——是行動能力的形上學基礎。因為我們是新開始,所以我們能夠開啟新的事物,打破既有的常規和預期。通過言說(speech)和行動(deeds),人們在公共領域中相互交往,展現自己是「誰」(who one is),而不是「什麼」(what one is,如一個工人、一個藝術家,這些更多是工作的產物或勞動的角色)。在行動中,我們揭示了自己的獨特性,並與他人共同編織人際關係的網絡(web of relationships)和人類事務(human affairs)。
行動的領域是「公共的」(public)。它需要他人的在場,需要一個共享的顯現空間(space of appearance),在這個空間裡,人們的言行可以被看見和聽見,從而獲得意義和實在性。古希臘的城邦(polis)就是鄂蘭心目中行動的典範場所,公民們在其中通過言說和行動參與公共事務,追求不朽的榮耀(immortal fame)。然而,行動也具有極大的「脆弱性」(frailty)和「不可預測性」(unpredictability)。一旦行動發起,它就會引發連鎖反應,其後果往往超乎行動者最初的意圖和控制。行動的故事只有在行動結束後才能被講述和理解。此外,行動的成果是無形的,它不像工作的產品那樣可以持久存在。行動的意義依賴於他人的記憶和講述,以及它所開創的新的可能性。
在現代社會,鄂蘭認為行動的空間受到了嚴重擠壓。一方面,傳統政治哲學(從柏拉圖開始)就傾向於用「製造」(making)的邏輯來理解政治,試圖將政治變成一種可以被專家設計和控制的技藝,從而消除行動的不可預測性。另一方面,現代社會中「社會領域」的擴張,使得一致性(conformity)和行為模式(patterns of behavior)取代了多樣性和獨特性。官僚體制的統治(rule by nobody)也使得個人難以發揮始創性。人們更多地是作為一個整體(如社會、階級、國家)的成員而存在,而不是作為獨特的個體在公共領域中行動。
鄂蘭認為,行動是人類自由最根本的體現。它雖然充滿風險,但也是人類創造歷史、實現卓越、並賦予生命以意義的關鍵所在。為了應對行動的不可預測性和不可逆轉性(irreversibility),人類發展出了兩種能力:「承諾」(promise-making)和「寬恕」(forgiving)。承諾使我們能夠在不確定的未來中建立起一些可靠的島嶼,而寬恕則使我們能夠從過去的錯誤中解脫出來,重新開始。
所以,當你想到「行動」,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位公民在公開集會上發表了一場振奮人心的演講,激勵了其他人共同參與一項社會改革運動。這個演講本身是短暫的,但它可能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局面,引發了深遠的影響,並揭示了演講者作為一個獨特個體的勇氣和信念。
總結來說,鄂蘭對「勞動」、「工作」和「行動」的區分,不僅僅是學術上的分類,更是對現代人生存境況的深刻診斷。她試圖提醒我們,當我們過分強調勞動以滿足無盡的物質需求,或者將工作的邏輯(製造和控制)應用於所有領域時,我們可能會失去真正屬於人類的自由和創造新開端的能力,即「行動」的能力,以及由「工作」所創造的那個穩定而持久的、使我們的生命得以超越短暫性的「人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