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主義的起源(一)

第一部分:理解的重負與歷史的斷裂——從鄂蘭的序言談起

在我們正式進入漢娜·鄂蘭《極權主義的起源》這部鉅著的核心論點之前,讓我們先花點時間,試著理解她寫作此書時的時代背景以及她想傳達的深層憂慮。這就像是看一部電影前,先了解一下導演的創作理念,能幫助我們更好地抓住影片的精髓。鄂蘭在本書的第一版序言(寫於 1950 年)和第二版序言(寫於 1958 年)中,其實就為我們揭示了她探討極權主義起源的核心動機和方法論。

想像一下,你生活在一個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時代。這兩場戰爭不只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更徹底顛覆了人們對世界秩序、文明和人性的既有認知。舊有的傳統、信仰和價值觀似乎在一夜之間崩塌,整個世界彷彿被拋入一片混亂之中。鄂蘭在第一版序言中提到,她身處的那個時刻,「就像是所有希望都已破滅之後的沉寂」。人們不再奢望恢復舊有的世界秩序,也不再指望那些被戰爭和革命拋入混亂的大眾能夠重新整合。她觀察到的是一種普遍的「無家可歸感」(homelessness)和「無根感」(rootlessness),這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流離失所,更是精神上的漂泊無依。

這種感受,鄂蘭認為,是理解她那個時代,乃至於理解極權主義現象的關鍵。她看到,人類似乎分裂成兩派:一派是那些相信人類無所不能的人,他們認為只要懂得如何組織群眾,一切皆有可能;另一派則是那些深刻體驗到自身無力感的人。這種分裂,其實也反映了極權主義運動的核心特徵:一方面是極權領袖宣稱掌握了歷史的終極規律,能夠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則是廣大群眾在失去傳統社會結構的保護後,變得原子化、孤立無援,極易被這種全能的許諾所吸引和裹挾。

鄂蘭強調,她寫作此書,是出於一種信念,即「我們應該能夠發現那些隱藏的機制,正是這些機制將我們政治和精神世界中所有傳統的元素瓦解成一團混合物,在其中,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其特定的價值,變得無法為人類所理解,也無法為人類的目的所使用。」這句話很長,但我們可以把它簡化一下:想像一個精密的時鐘,突然間所有的齒輪、零件都散落一地,變成一堆廢鐵。鄂蘭想做的,就是找出是什麼力量,以及這個力量是如何運作的,導致了這個時鐘(代表我們的政治和精神世界)的解體。

她反對兩種看似截然相反,但實則殊途同歸的態度:一種是盲目的樂觀主義,相信歷史必然走向進步;另一種則是絕望的宿命論,認為末日不可避免。在她看來,「進步」與「末日」不過是同一枚獎牌的兩面,兩者都是迷信,而非真正的信仰。這就像你拋硬幣,一面是「發財」,一面是「破產」,如果你只盯著這兩面,而忽略了硬幣本身的材質、重量以及拋擲的手法,你就無法真正理解這個遊戲。鄂蘭試圖做的,就是超越這種非黑即白的簡化思維,去理解那些構成我們時代核心事件的複雜元素。

因此,她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那就是「理解」(comprehension)。這個「理解」並不是要為那些駭人聽聞的暴行辯護,也不是要把前所未有的事件簡化為歷史的重演,更不是用一些空泛的類比和概括來麻痹我們對現實的感知和經驗的衝擊。相反,鄂蘭所說的「理解」,是指「審視並有意識地承擔起我們這個世紀加諸於我們身上的重負——既不否認其存在,也不屈從於其重壓。簡而言之,理解意味著未經預設地、專注地面對並抵抗現實——無論現實是什麼樣子。」

這段話非常關鍵,我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個醫生面對一個前所未見的疑難雜症。一個不負責任的醫生可能會說:「哦,這只是普通的感冒,吃點藥就好了。」(這就是否認其存在或簡化問題)。或者說:「這個病沒救了,等死吧。」(這就是屈從於其重壓)。而一個真正想要「理解」這個病症的醫生,會仔細觀察、研究,不帶偏見地分析所有症狀,即使這些症狀看起來多麼可怕和不可思議,他也會努力去弄清楚病因和病理,並尋找可能的治療方法。這就是鄂蘭所說的「理解」的態度。

她舉了幾個例子來說明這種「理解」的必要性。比如,像猶太人問題和反猶主義這樣一個在世界政治中看似微不足道的現象,何以竟成為納粹運動、世界大戰乃至死亡工廠建立的催化劑?再比如,帝國主義時代,經濟上的困境如何在短短幾十年內導致了全球政治狀況的深刻轉變?這些因果之間的巨大落差,本身就挑戰著我們的常識。還有,極權主義運動一方面宣稱自己是極端的「現實主義」,另一方面卻又公然藐視現實的整體結構,這其中的矛盾何在?以及,現代人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甚至可以挑戰宇宙本身的存在),但現代人在理解和駕馭他們自己所創造的這個世界時,卻又顯得如此無能為力,這又是為什麼?

鄂蘭認為,極權主義企圖以全球征服和全面統治來解決所有這些困境,但這是一條毀滅之路。它的勝利可能與人類的毀滅同時發生;無論它在哪裡統治,它都已經開始摧毀人的本質。然而,僅僅對我們這個世紀的毀滅性力量視而不見是沒有用的。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麻煩在於,它如此奇特地將善與惡交織在一起。沒有帝國主義者「為擴張而擴張」,世界或許永遠不會成為一體;沒有資產階級「為權力而權力」的政治手段,人類力量的廣度或許永遠不會被發現;沒有極權主義運動所創造的虛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時代的根本不確定性以無與倫比的清晰度被揭示出來),我們或許會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走向毀滅。

鄂蘭的這些反思,尤其是在第二版序言中,加入了對匈牙利革命(1956 年)的觀察。她認為,匈牙利革命是「人民反抗全面統治的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獨一無二的實例」。這個事件本身就足以讓我們重新審視我們對極權主義的已知或自認為已知的一切。這再次體現了她那種不斷反思、不滿足於既有結論的「理解」精神。

所以,當我們開始閱讀鄂蘭對反猶主義、帝國主義和極權主義本身的分析時,我們必須記住她序言中的這些核心關懷。她不是要給我們一個簡單的答案,也不是要提供一個可以預測未來的公式。她是要引導我們去「理解」那些塑造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往往是隱藏在表面之下的力量和機制,去承擔起理解的重負,即使這個過程充滿了痛苦和困惑。她提醒我們,不要輕易地將過去的災難歸咎於某個單一的原因,也不要輕信任何聲稱掌握了歷史終極真理的意識形態。理解是一個持續的、艱難的過程,它要求我們保持警醒,不斷地反思,勇敢地面對現實的複雜性和殘酷性。

用一個比喻來說,鄂蘭的序言就像是一張地圖的圖例和指南針。它告訴我們,接下來的旅程將會深入一片充滿了歷史迷霧和思想險灘的區域。它提醒我們,不要期望一帆風順,也不要指望有現成的道路。我們需要憑藉「理解」這個指南針,以及對歷史細節的耐心考察,才能在這片區域中辨明方向,並最終抵達對極權主義起源更深層次的認識。

第一章:反猶主義作為對常識的侮辱

進入第一部分「反猶主義」的第一章,鄂蘭開宗明義地指出,許多人仍然認為納粹意識形態以反猶主義為中心,以及納粹政策始終如一地致力於迫害並最終滅絕猶太人,這僅僅是一個「偶然」。人們傾向於將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視為贏得大眾支持的「藉口」,或者是一種煽動民心的「有趣的手段」。然而,鄂蘭認為,這種輕視納粹自身言論的做法,是無法理解歷史真相的。

她提出的第一個核心論點就是:反猶主義本身就是一個需要被嚴肅對待的歷史現象,它並非納粹達成其他目的的簡單工具,而是極權主義運動興起過程中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

想像一下,如果一個魔術師在表演一個驚天戲法前,一再強調他接下來要用的某個小道具(比如一條手帕)是整個戲法的關鍵,但觀眾卻都認為「哦,那條手帕肯定只是個幌子,他真正的秘密肯定在別處。」結果,當魔術師真的用那條手帕變出了不可思因的奇蹟後,這些觀眾就會百思不得其解。鄂蘭認為,我們對待反猶主義的態度,就常常陷入這種誤區。納粹自己宣稱他們的「主要發現」就是猶太人在世界政治中的角色,他們的「主要利益」就是在全世界迫害猶太人。而公眾輿論卻往往認為這只是宣傳。

鄂蘭指出,正是因為我們未能嚴肅對待納粹自身的說辭,才使得二十世紀最令人困惑和惱怒的歷史現象之一——即在我們這個世紀所有重大的、未解決的政治問題中,偏偏是這個看似微小且不重要的「猶太人問題」,竟然有此「殊榮」啟動了整個地獄般的機器——變得更加難以理解。這種原因與結果之間的巨大不成比例,嚴重地「侮辱了我們的常識」,更不用說歷史學家對平衡與和諧的感覺了。與事件本身相比,所有對反猶主義的解釋,都像是倉促拼湊出來的,試圖掩蓋一個嚴重威脅我們對事物比例感的認知和對理智希望的問題。

接著,鄂蘭開始駁斥一些流行的、但她認為是膚淺的對反猶主義的解釋。

論點一的延伸:反猶主義並非簡單等同於猖獗的民族主義。

很多人習慣性地將反猶主義等同於極端的民族主義及其排外情緒的爆發。但鄂蘭敏銳地指出,事實恰恰相反:「現代反猶主義是隨著傳統民族主義的衰落而成比例增長的,並且在歐洲民族國家體系及其岌岌可危的權力平衡崩潰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這就像說,一個國家的國界意識越模糊,對內部的「異己」的仇恨反而可能越強烈。鄂蘭提醒我們,納粹並非簡單的民族主義者。他們的民族主義宣傳主要是針對那些「同路人」(fellow-travelers),而不是針對其堅定的核心成員。後者從未被允許忽視一種始終如一的「超國家」(supranational)的政治方針。納粹的「民族主義」與蘇聯當時的民族主義宣傳有許多共同之處,都只是用來迎合大眾偏見的工具。納粹本身對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的局限性是蔑視的,他們一再重申,他們的「運動」像布爾什維克運動一樣具有國際性,對他們而言比任何受特定領土限制的國家都更重要。不僅是納粹,長達五十年的反猶主義歷史都證明了將反猶主義等同於民族主義是錯誤的。十九世紀末最早出現的反猶主義政黨,恰恰也是最早進行國際聯合的政黨之一。他們從一開始就召開國際會議,致力於國際間的協調活動。

用費曼學習法來解釋這一點:想像一下,民族主義就像是每個家庭都只關心自己家裡的事情,並且認為自己的家庭是最好的。而鄂蘭說,納粹的反猶主義並不是這樣的「家庭自豪感」的極端化。它更像是一個秘密的跨國俱樂部,這個俱樂部的成員來自不同家庭,但他們共同的目標是摧毀所有家庭的傳統結構,並建立一個由這個俱樂部控制的新秩序。他們口頭上可能會說自己熱愛某個特定的「家庭」(比如德意志民族),但這只是為了吸引那些還抱有傳統家庭觀念的人。他們真正的野心,是超越所有「家庭」界限的。所以,當傳統的「家庭觀念」(民族國家)衰落時,這種跨國俱樂部的勢力(反猶主義)反而增強了。

論點一的再延伸:托克維爾的洞見——權力喪失與怨恨加劇。

鄂蘭接著引用了托克維爾在分析法國大革命時的一個重要發現,來幫助我們理解反猶主義的爆發時機。托克維爾指出,法國大眾在革命爆發時對即將失去權力的貴族的仇恨,遠勝於以往任何時候,恰恰是因為貴族在迅速喪失實際權力的同時,並未相應地失去其財富和特權。只要貴族還掌握著巨大的司法權等實際權力,他們不僅被容忍,甚至被尊重。而當貴族們失去了他們的特權(包括剝削和壓迫人民的特權)時,人民就覺得他們是寄生蟲,對國家的治理沒有任何實際功能。

鄂蘭將此洞見應用於猶太人的處境:「換句話說,壓迫或剝削本身從來都不是怨恨的主要原因;沒有可見功能的財富則更令人難以忍受,因為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麼它應該被容忍。」反猶主義達到頂峰之時,恰恰是猶太人同樣失去了他們的公共職能和影響力,只剩下他們的財富之時。希特勒上台時,德國銀行業(猶太人曾在此擔任關鍵職位長達一百多年)幾乎已經「清洗」了猶太人(judenrein);整個德意志猶太社群在經歷了社會地位和數量的長期穩定增長後,正在迅速衰落,以至於統計學家預測他們在幾十年內就會消失。這種情況不僅發生在德國,幾乎所有西歐國家都是如此。例如,法國的德雷福斯事件並非爆發於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當時法國猶太人處於其繁榮和影響力的頂峰),而是爆發於第三共和國時期,那時猶太人幾乎已經從重要職位上消失了(儘管並非從政治舞台上)。奧地利的反猶主義變得暴力,也並非在梅特涅和弗蘭茨·約瑟夫皇帝統治時期,而是在戰後的奧地利共和國時期,那時幾乎沒有哪個群體比猶太人因哈布斯堡王朝的消失而遭受更大的影響力和聲望損失。

用費曼學習法來解釋這個觀點:想像一個社區裡有一個曾經非常有權勢的家族,他們制定規則,管理事務,大家雖然可能不喜歡他們,但也承認他們確實有用。後來,這個家族漸漸失去了實際權力,不再管理社區了,但他們依然很有錢,過著奢華的生活。這時候,社區裡的其他人就可能開始怨恨他們:「這些人什麼都不做,憑什麼還能擁有那麼多財富?」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社區的寄生蟲。鄂蘭認為,猶太人在某些歐洲國家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當他們在政治、金融等領域的實際作用減弱,但其財富依然顯眼時,就更容易成為怨恨的對象。這種怨恨,並非源於他們「太強大」,反而可能源於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強大但依然富有」。

論點二:駁斥「猶太人永遠是替罪羊」的理論。

鄂蘭接著批判了另一個常見的解釋,即「猶太人永遠是替罪羊」的理論。這個理論認為,猶太人之所以被迫害,是因為他們是一個弱小且易受攻擊的群體,社會總需要找一個對象來轉嫁矛盾和承擔罪責,而猶太人不幸總是扮演這個角色。這個理論暗示,替罪羊也可能是其他任何群體。它維護了受害者的完美無辜,暗示他們不僅沒有做任何錯事,甚至根本沒有做任何可能與問題相關的事情。

鄂蘭承認,在現代恐怖統治下,受害者確實常常表現出替罪羊的所有特徵:他們客觀上是無辜的,因為他們所做或未做的任何事情都與他們的命運無關。這使得人們很容易回到這種「替罪羊理論」,因为它似乎能充分解釋個體在恐怖機器面前的無辜和無助。

然而,鄂蘭認為,這種理論具有誤導性,原因如下:

  1. 它忽略了意識形態的運作機制:恐怖,尤其是在其發展的初期階段,需要以一種特定的意識形態作為指導。而一種需要說服和動員民眾的意識形態,並不能任意選擇其受害者。如果一個像《錫安長老會紀要》這樣的明顯偽造品被如此多的人相信,以至於它能成為整個政治運動的文本,那麼歷史學家的任務就不再是去揭露其偽造性,而是去理解「為什麼它被相信」這個政治和歷史事實。這個事實比它本身是偽造的這個次要情況更重要。替罪羊理論恰恰試圖逃避反猶主義的嚴肅性,以及猶太人被捲入事件風暴中心的這一事實的意義。
  2. 它剝奪了歷史的複雜性和所有群體的能動性:如果一個群體僅僅是「替罪羊」,那麼它就成了歷史的純粹客體,完全沒有任何主動性或責任可言。但鄂蘭認為,歷史是由許多群體共同創造的,即使是受害者,也並非完全被動。所謂的「替罪羊」一旦被置於歷史研究的框架下,就不再是那個世界為其所有罪惡而指責、並希望藉此逃避懲罰的無辜受害者;它變成了眾多群體中的一個,所有這些群體都捲入了這個世界的事務之中。它並不會因為成了世界不公和殘酷的犧牲品,就簡單地不再共同承擔責任。

用費曼學習法解釋這個觀點:想像一下,班級裡發生了一件壞事,老師隨便指了一個同學說是罪魁禍首。這個同學確實很無辜,他是「替罪羊」。這就是替罪羊理論的基本模型。但是,鄂蘭說,在納粹反猶主義這種規模的歷史悲劇中,事情沒那麼簡單。

*   首先,那個「老師」(納粹意識形態)並不是隨便亂指的。他需要編造一套聽起來「有道理」的說辭,來讓全班同學(德國民眾)相信那個被指的同學(猶太人)確實是壞蛋。這套說辭(比如猶太人陰謀統治世界)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即使它是謊言。我們不能只說「那個同學是替罪羊」,我們還得研究為什麼那麼多同學會相信老師的謊言。
*   其次,鄂蘭認為,即使是「替罪羊」,他也是班級歷史的一部分,他的存在、他的行為(或者不行為)都與班級裡發生的事情有關聯,而不僅僅是一個被動的承受者。當然,這絕不是說受害者有罪,而是說,歷史是複雜的,每個群體都在其中扮演著角色,即使這個角色是被迫害的角色。

論點三:駁斥「永恆的反猶主義」理論。

與「替罪羊理論」相對的,是「永恆的反猶主義」的教條。這種理論認為,對猶太人的仇恨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的反應,歷史只不過是給了它或多或少的機會。這種爆發不需要特別的解釋,因為它們是一個永恆問題的自然結果。鄂蘭指出,這種理論被職業反猶主義者採納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它為所有的恐怖行為提供了最好的藉口。如果人類兩千多年來一直堅持謀殺猶太人,那麼殺害猶太人就是一種正常的、甚至人道的行為,對猶太人的仇恨也就不證自明了。

更令人驚訝的是,許多公正的歷史學家,甚至更多的猶太人,也接受了這種「永恆反猶主義」的假設。這種奇怪的巧合使得這個理論變得非常危險和混亂。鄂蘭分析道,其逃避現實的基礎在兩種情況下是相同的:正如反猶主義者可以理解地希望逃避對其行為的責任一樣,受到攻擊和處於守勢的猶太人,更可以理解地不希望在任何情況下討論他們自己應承擔的責任。

對於猶太人(以及常常包括基督徒)中該教條的信徒而言,這種逃避主義的官方辯護背後,還隱藏著更重要和更不理性的動機。現代反猶主義的誕生和發展,伴隨著猶太人的同化、世俗化以及猶太教古老宗教和精神價值的衰落。實際上發生的情況是,大部分猶太人在面臨來自外部的肉體滅絕威脅的同時,也面臨著來自內部的解體。在這種情況下,一些關心其民族生存的猶太人,會在一種奇怪的、絕望的誤讀中,抓住這樣一個慰藉人心的想法:反猶主義畢竟可能是讓人民團結起來的絕佳手段,因此,「永恆反猶主義」的假設甚至意味著對猶太人存在的永恆保證。這種迷信,是對天選觀念和彌賽亞希望中所固有的永恆觀念的一種世俗化的歪曲。它因一個事實而得到加強,即許多世紀以來,猶太人確實經歷了基督教形式的敵意,而這種敵意在精神上和政治上都是一種強大的保存劑。猶太人將現代的、反基督教的反猶主義誤認為是古老的、宗教性的對猶太人的仇恨——他們的同化過程繞過了基督教的宗教和文化層面,這使得他們更加天真地犯下這個錯誤。

鄂蘭嚴厲地指出,面對猶太人最終幾乎被徹底滅絕的災難,「永恆反猶主義」的論點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危險。今天,它會為那些犯下史無前例罪行的仇猶者開脫。反猶主義遠非對猶太人生存的神秘保證,它已經清楚地顯示出其滅絕猶太人的威脅。然而,這種對反猶主義的解釋,就像替罪羊理論一樣,並且出於類似的原因,在其被現實駁倒後依然存在。畢竟,它以不同的論點但同樣的固執強調了那種完全的、非人道的無辜,這種無辜如此引人注目地成為現代恐怖受害者的特徵,因此似乎得到了事件的證實。它甚至比替罪羊理論更有優勢,因為它以一種「永恆的敵意」這樣一個迴避問題的答案,回答了那個令人不安的問題:「為什麼偏偏是猶太人?」

用費曼學習法解釋這個觀點:想像一下,有人說:「貓和老鼠天生就是敵人,從古至今都是這樣,未來也永遠是這樣。」這就是「永恆論」的觀點。應用到猶太人問題上,就變成了「人們天生就討厭猶太人,這是個永恆的現象。」

*   鄂蘭說,這種說法非常危險。如果仇恨是「永恆」和「自然」的,那豈不是說迫害猶太人也是「正常」的?這就為施暴者找到了藉口。
*   更奇怪的是,有些猶太人也相信這種說法。他們可能覺得,正是因為一直有人討厭他們,他們才能團結起來,保持自己的獨特性。但鄂蘭認為這是一種錯覺,而且是非常危險的錯覺。
*   她強調,納粹時代的那種反猶主義,和以前因為宗教不同而產生的仇恨是不一樣的。它是一種全新的、更可怕的東西。如果用「永恆的仇恨」來解釋,就會忽視這種新仇恨的獨特性和危險性,也會讓我們無法真正理解災難發生的原因。這就像是說,所有的火災都是一樣的,而忽略了有些火災可能是因為電線老化,有些可能是因為縱火,其原因和應對方法都完全不同。

總結第一章的核心論點,鄂蘭試圖清除那些阻礙我們深刻理解反猶主義的流行偏見和簡化理論。她強調,反猶主義並非偶然,也非簡單的民族主義或替罪羊現象,更非一種永恆不變的歷史常態。相反,它是一個需要被置於特定歷史脈絡中進行嚴肅考察的複雜現象,其爆發與猶太人本身在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和功能變遷,以及歐洲社會整體的危機狀況密切相關。她為接下來更深入的歷史分析奠定了方法論的基礎:拒絕簡單答案,勇於面對歷史的複雜性和矛盾性,致力於「理解」那些看似不可理解的現象。

這一部分已經超過三千字,我們先解釋到這裡。下一次,我們將深入探討第二章「猶太人、民族國家與反猶主義的誕生」,分析鄂蘭如何具體闡述猶太人在民族國家興起過程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以及這種角色如何為現代反猶主義的滋生提供了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