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對稱性、互惠與風險共擔——不僅僅是誘因,更是生存的基石
塔雷伯在《風險共擔》一書中,最核心且貫穿始終的論點,莫過於對稱性(symmetry)與互惠(reciprocity)原則在人類事務中的必要性,以及由此衍生的「風險共擔」概念,強調這不僅僅是關於獎勵的誘因問題,更關鍵的是承擔不利後果(downside risk)的責任。 如果我們要用費曼學習法來解釋這個觀點,我們可以想像一下,你要如何向一個聰明但對此概念完全陌生的人,甚至是一個孩子(當然,我們會調整語言的複雜度)解釋清楚。
首先,想像一下你和你的朋友在玩一個遊戲。如果遊戲規則是,你贏了就能得到獎品,但如果你輸了,你的朋友卻要替你受罰,你會覺得這個遊戲公平嗎?我想大多數人,包括小孩,都會直覺地認為這不公平。塔雷伯所說的「風險共擔」,其最根本的精神就在於此。它指的是,如果你有機會從某件事中獲益(得到獎勵),那麼你也必須同時承擔這件事可能帶來的風險與損失(受到懲罰)。 這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你不能只要正面朝上的好處,卻拒絕接受反面朝下的可能。
塔雷伯特別強調,許多人誤解了「風險共擔」,以為它僅僅是關於「誘因」(incentive),例如公司給予高階主管股票選擇權,讓他們努力工作以提升股價。然而,塔雷伯認為這遠遠不夠。真正的「風險共擔」更側重於 「不利後果的承擔」(having a share of the harm)。也就是說,如果事情搞砸了,那些做出決策或提出建議的人,必須親身感受到痛苦,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不僅僅是為了公平正義,更是為了讓整個系統能夠有效運作和學習。
讓我們來看一個塔雷伯經常引用的歷史例子:漢摩拉比法典(Code of Hammurabi)。這部古巴比倫的法典距今已有近四千年歷史,其中有一條著名的規定:「如果一個建築師建造的房屋倒塌,導致屋主死亡,那麼建築師應被處死。」這聽起來很嚴酷,但它完美地體現了「風險共擔」的精神。建築師在享受建造房屋所帶來的報酬的同時,也必須對其工程品質負上最終的、極其嚴重的責任。這種機制確保了建築師會盡其所能地把房子蓋好,因為他們的「身家性命」(skin in the game,字面意義上的皮膚在遊戲中,引申為切身利害關係)都押在了上面。塔雷伯指出,這種將行為與其後果緊密聯繫起來的對稱性,是文明社會賴以生存的古老智慧。相較之下,現代社會中許多領域,特別是金融和政策制定,往往缺乏這種對稱性。
塔雷伯用「鮑伯·魯賓交易」(The Bob Rubin Trade)來諷刺現代金融體系中缺乏風險共擔的現象。羅伯特·魯賓曾是美國財政部長,後來在高盛和花旗集團擔任高層。他在職期間,透過複雜的金融操作為公司賺取了巨額利潤,並為自己贏得了豐厚的獎金。然而,當這些隱藏的風險最終爆發,導致 2008 年金融危機,花旗集團瀕臨破產時,是由納稅人的錢來紓困,而魯賓個人卻無需為此承擔損失,他早已將過去的巨額獎金收入囊中。塔雷伯認為,這就是典型的不對稱:獲利歸個人,損失歸社會。這種情況下,決策者自然有誘因去追求短期的高報酬,而將長期的、災難性的風險轉嫁給他人。因為他們自己的「皮膚」並沒有真正投入到這場「遊戲」的潛在失敗中。
這個「風險共擔」的概念,不僅僅適用於金融或建築業,它幾乎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塔雷伯認為,如果你提出一個意見,並且有人因此採取行動,那麼你在道義上就有責任親身承受該意見可能導致的後果。 如果你是一位經濟評論員,建議大家買入某支股票,那麼你自己的投資組合裡也應該有這支股票。如果沒有,你的建議就只是「廉價的空談」(cheap talk),缺乏可信度。因為如果你的建議是錯的,你並不會因此遭受損失,遭受損失的是聽信你建議的人。
這種缺乏「風險共擔」的情況,會導致一種塔雷伯稱之為「廢話的產生與過濾機制失靈」(bullshit identification and filtering)的問題。當一個人不需要為自己的言論或行為的後果負責時,他們就更有可能說出不負責任、未經深思熟慮、甚至是華而不實的「廢話」。因為「廢話」對他們而言是沒有成本的。相反,如果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他們在說話或行動前就會更加謹慎,更傾向於說出經過驗證、更接近真實的言論。因此,「風險共擔」就像一個過濾器,能夠篩除那些不靠譜的理論、空洞的建議和虛假的專業知識。
塔雷伯用希臘神話中的巨人安泰俄斯(Antaeus)的故事來比喻這個道理。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蓋亞的兒子,只要他的雙腳不離開大地母親,他就能獲得無窮的力量。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在與他搏鬥時,發現了這個秘密,於是將安泰俄斯舉到空中,使其雙腳離開地面,最終將其扼死。塔雷伯認為,知識、理論、甚至任何人類的努力,都像是安泰俄斯,它們的力量來源於與「大地」的接觸——也就是與現實世界、與真實後果的接觸。而這種接觸,正是透過「風險共擔」來實現的。如果一個人,特別是那些所謂的「專家」或「知識分子」,他們的理論和建議與現實脫節,不需要承受錯誤的後果,那麼他們就像被舉離地面的安泰俄斯一樣,虛弱無力,甚至可能帶來災難。例如那些主張進行軍事干預的「干預主義者」(interventionistas),他們在舒適的辦公室裡高談闊論,鼓吹在遙遠的國家發動戰爭、推翻政權,但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家人卻無需親赴戰場,無需承受戰爭帶來的毀滅和痛苦。當他們的干預導致災難性後果時(例如利比亞出現奴隸市場),他們往往能安然無恙,甚至將失敗歸咎於不可預測的「黑天鵝」事件,而真正受苦的是當地無辜的民眾。這就是知識與現實脫節、缺乏「風險共擔」所造成的悲劇。
因此,塔雷伯認為,「風險共擔」不僅僅是為了公平或效率,它是理解世界的必要條件。 沒有親身體驗過失敗的痛苦,沒有在現實的磨礪中真正摔過跤,就很難獲得真正的智慧。系統也是如此學習的。一個有「風險共擔」機制的系統,會自然淘汰那些犯下嚴重錯誤的參與者(例如,經常出事故的飛行員最終會被淘汰出局,無論是自願還是非自願),從而使整個系統變得更加穩健和有韌性。這是一種「否定式學習」(via negativa),即系統透過排除錯誤來進步,而不是僅僅依靠某些天才的「正面設計」。
總結來說,塔雷伯關於「風險共擔」的第一個主要論點,是強調其作為一種基本的對稱性原則,要求行為者必須同時面對其行為可能帶來的正面收益和負面後果。這不僅僅是關於提供正確的誘因,更是關於建立一個公平、能夠自我修正、並且能夠有效過濾「廢話」的系統。它植根於古老的智慧,但在現代社會的許多領域卻被嚴重忽視,從而導致了諸多問題,從金融危機到失敗的外交政策,不一而足。理解並實踐「風險共擔」,是我們應對這個複雜而不確定的世界的關鍵。它提醒我們,真正的投入意味著暴露在風險之下,願意為自己的判斷和行為承擔實實在在的後果,這才是通往真正知識和穩健系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