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講課內容主要探討了經濟學中一個核心但常被忽略的議題:效率 (efficiency) 與公平/均等 (equity) 之間的權衡取捨 (trade-off)。講師從傳統微觀經濟學過度側重於效率最大化(即最大化社會總剩餘或「做大餅」)的視角出發,引入了分配公平性這一重要的價值判斷,並深入剖析了在追求公平時可能產生的效率損失,以及衡量社會公平的不同視角和現實中的不平等狀況。
主要論點及其詳盡解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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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率與公平的固有權衡取捨:
- 傳統經濟學,特別是福利經濟學的第一基本定理,強調在特定假設下,市場均衡可以達到效率最高(柏拉圖效率)。這意味著資源分配達到最大化社會總剩餘的狀態,但對於這個「大餅」如何分配給不同個體則不予關心。講師以完全競爭市場和完全價格歧視的獨佔者為例,兩者都能達到效率最大化,但前者將剩餘在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分配,後者則幾乎全部歸生產者所有。這揭示了即使在相同效率水平下,分配結果可能天差地別,而人們本能地關心分配的公平性。
- 然而,講師指出,這種在效率不變情況下的分配差異是特殊情況。更普遍的情況是,追求更公平的分配結果往往需要犧牲一部分總體效率,即「做大餅」的同時也影響了「分餅」的總量。這就是效率與公平的根本權衡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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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水的桶」(Leaky Bucket) 類比:
- 為了具體說明這種權衡,講師引用了經濟學家 Arthur Okun 提出的「漏水的桶」類比。假設社會希望將財富從富人轉移到窮人,就像富人將錢放入一個桶中,然後由某人將這個桶提到窮人那裡倒出來。最理想的情況是桶沒有漏洞,富人拿出多少錢,窮人就能收到多少錢。在這種情況下,由於窮人對每一元錢的邊際效用通常高於富人,進行這種無損耗的轉移會提高社會總福利(至少在假設邊際效用遞減的前提下)。
- 然而,Okun 的類比強調,現實中的財富轉移過程就像是一個「漏水的桶」。從富人那裡拿錢並將其轉移到窮人的過程中,總會有一部分錢流失掉,無法到達窮人手中。這意味著富人損失的一元錢,到達窮人手裡可能只剩下九毛、五毛甚至更少。在這種情況下,社會是否仍然應該進行這種轉移,以及願意接受多大的「漏損率」,就成為一個必須權衡的問題。這個「漏損率」就是追求公平所付出的效率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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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如何評價不同的分配結果:社會福利函數 (Social Welfare Function, SWF):
- 為了在經濟框架內系統地思考公平問題並評價不同的分配狀態,講師引入了社會福利函數的概念。這類似於個體的效用函數,但它衡量的是整個社會從不同個體效用組合中所獲得的「效用」或福利水平。 SWF 是個體效用 (U1, U2, …, Un) 的某種函數形式 W(U1, U2, …, Un) 。社會福利函數可以通過「等福利曲線」(iso-welfare curves) 來圖示,曲線上任何一點代表的個體效用組合都能提供相同的社會福利水平,越往外的曲線代表越高的社會福利。
- 不同的社會福利函數代表了社會對分配公平性的不同偏好。講師介紹了幾種典型的社會福利函數:
- 功利主義社會福利函數 (Utilitarian SWF): 由 Jeremy Bentham 提出,簡單地將所有個體的效用相加 (W = Σ Ui) 。表面上看起來是中性的(平等對待每個個體的效用),但如果假設個體對財富的邊際效用遞減,這個函數會導出激進的結論:社會應該將財富從富人轉移到窮人,直到所有人的財富邊際效用相等。這通常意味著對富人進行大規模再分配。如果所有個體完全相同,甚至會推導出收入均等的結論。
- 羅爾斯主義社會福利函數 (Rawlsian SWF): 由 John Rawls 提出,認為社會福利取決於社會中最差個體的效用 (W = min(U1, U2, …, Un)) 。這是一種極端關注最弱勢群體的視角,主張社會的目標是最大化最差個體的福祉。這會導向非常激進的再分配政策,為了稍微提高最差個體的福利,可能願意從最富有的人那裡拿走大量財富。
- 保守主義批評 (Conservative Criticism): 這種觀點不從結果出發,而是強調機會平等而非結果平等。認為只要所有個體擁有公平的機會,最終的收入分配結果無論多麼不平等都是可接受的,因為這是個體努力、技能或市場交易自願形成的。然而,講師指出這種觀點存在兩個主要問題:一是現實中實現真正的機會平等極其困難,出身背景等因素已經造成了機會的不平等;二是許多成功並非完全來自努力或技能,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運氣,而社會可能會認為沒有理由獎勵純粹的運氣,再分配可以視為一種「運氣保險」。
- 商品平均主義 (Commodity Egalitarianism): 這是一種務實的視角,認為社會應確保每個個體都能獲得某些必需品或服務,以達到一個基本的生活標準(例如食物、住所、醫療保健等),在此之上則不太關心收入或財富的差距。這是在羅爾斯主義和只關注結果之間的一種折衷,將關注點從抽象的效用或收入平等轉向具體的最低生活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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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社會不平等的現實狀況:
- 講師展示了具體的數據來描述美國的不平等狀況。通過將人口劃分為五等分(五個五分位數),數據顯示富裕階層佔總收入的比例顯著高於貧困階層。更重要的是,自 1980 年代以來,這種不平等狀況急劇惡化。最貧困的 20% 人口的收入佔比下降了約 25%,而最富裕的 20% 人口的收入佔比顯著上升。
- 針對最頂層的 1% 人口的數據更加驚人,他們的收入佔比在 20 世紀初達到高峰,在 20 世紀中葉有所下降,但自 1970 年代以來急劇反彈,目前已經回到了甚至超過了歷史上的最高水平,佔據了社會總收入的超過四分之一。這表明收入分配越來越向頂層集中。
- 與其他發達國家相比,美國的收入不平等程度非常高,是經合組織 (OECD) 成員國中不平等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僅次於墨西哥等少數國家。
- 除了相對不平等,講師還討論了絕對貧困的概念。美國通過貧困線來衡量絕對貧困,這條線定義了維持最低可接受生活水平所需的收入。根據美國的數據,自 1980 年代以來,雖然相對不平等加劇,但總體的貧困率相對保持平穩(老年人貧困率下降,但年輕人貧困率有所上升)。
- 然而,講師通過巴爾的摩城市中兩個相距僅三英里的社區(Sandtown-Winchester 和 Roland Park)的預期壽命差異(17 年!)這一驚人例子,強烈論證了不平等不僅僅是數字遊戲或相對比較,它與實際的生活機會、健康結果和剝奪感緊密相關,即使貧困率總體平穩,極端的相對不平等也會導致嚴重的社會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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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分配政策導致的效率損失(漏水的原因):
- 回到「漏水的桶」類比,講師解釋了導致「漏水」的根本經濟原因:再分配政策(通常是向富人徵稅並向窮人發放轉移支付)扭曲了個體的經濟行為激勵。
- 稅收的無謂損失: 對富人徵稅(尤其是所得稅)會降低工作的淨收益率,從而減少他們工作的動力(如果替代效應佔主導)。當高收入者因為稅收而減少工作時間、投資或創業時,社會生產的總量(大餅)就會縮小,這部分損失是稅收帶來的無謂損失。從「漏水的桶」視角看,這意味著即使富人實際支付了一元的稅,由於他們工作少了,整體社會創造的財富可能減少超過一元,或者能用於轉移的稅收收入並沒有達到稅率乘以原有收入那麼多。
- 轉移支付的無謂損失(道德風險): 向窮人發放轉移支付(例如負所得稅或福利金),特別是當福利金與收入水平掛鉤(收入越高,福利越少)時,會對窮人產生一個隱含的稅率。每當他們努力工作賺取更多收入時,他們會損失一部分福利金,這降低了工作的淨收益。這種激勵扭曲會導致窮人減少工作或尋找工作的動力(類似於補貼不從事經濟活動),從而降低了他們的生產貢獻。從「漏水的桶」視角看,這意味著政府需要為不工作的窮人支付更多轉移支付,而這部分支出並沒有伴隨任何產出的增加,反而強化了不工作的行為,增加了再分配的總成本。
- 講師通過一個具體的稅收和轉移支付方案的圖形例子(雖然數學細節留到輔導課)說明了這一點:設定最低收入保障和對高收入徵稅會改變人們的預算約束線,扭曲工作與休閒之間的權衡。對低收入者而言,賺取收入會減少其獲得的轉移支付,這對他們賺取初始收入的部分構成了 100% 的隱含稅率,極大削弱了工作激勵。對高收入者而言,稅收降低了其工作額外小時的收益,同樣削弱了工作激勵。最終結果是,高收入者可能工作更少(減少稅收收入),低收入者也可能工作更少(需要更多轉移支付)。這兩方面的行為反應共同導致了「漏水」——實際籌集到的用於再分配的資金比預想的少,而需要再分配的資金比預想的多。
總之,這段講課的核心是將經濟學的視角從單純的效率引向效率與公平並重的框架。它引入了思考公平性的概念工具(社會福利函數),展示了當代社會,特別是美國社會日益嚴重的不平等現實,並強調了在設計再分配政策以改善公平時,必須嚴肅面對由激勵扭曲帶來的效率成本或「漏水」問題。這為後續探討具體的轉移支付政策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