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aking News(一)

在艾倫・路斯布里格的著作《打破新聞》(2018)中,他透過自己擔任《衛報》總編輯二十年的親身經歷,描繪了一幅新聞業在這場數位革命風暴中,從根基上被徹底顛覆的宏大畫卷。這本書並非單純的個人回憶錄,而是一場對新聞業本質、價值及其未來存續的深刻反思。其核心論點可以歸結為幾個相互交織的層面:首先,傳統新聞業的經濟模式與權威結構已然崩潰,資訊的傳播方式從「垂直」轉向了「水平」;其次,面對此一劇變,《衛報》選擇了一條充滿風險但極具前瞻性的「開放新聞」道路,試圖重新定義新聞機構與讀者的關係;最後,他強調儘管新媒體帶來了民主化的契機,但專業、有組織的「機構新聞學」在對抗強權、揭示真相時,其價值不但沒有過時,反而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然而,這個行業同時也面臨著嚴重的內部倫理危機。

第一個核心論點:崩潰的生態系統——從垂直權威到水平混亂的資訊世界

想像一下在網路出現之前,新聞的世界是如何運作的。路斯布里格描繪的那個時代,我們可以稱之為「垂直世界」。這就像一個權威的講堂,講台上有幾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也就是報社、電視台這些新聞機構。他們擁有印刷機、廣播塔,這些是他們專屬的「麥克風」。他們花費大量資源去採集、驗證、編輯資訊,然後每天定時向台下的聽眾(也就是讀者)宣講他們認為重要的事情。台下的聽眾則付錢購買門票(報紙),而廣告商也付錢給教授,因為只有透過這個講台,他們才能接觸到這麼多專注的聽眾。這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垂直」結構:資訊從上而下傳遞,權威由擁有「麥克風」的少數人掌握。路斯布里格回憶他在劍橋晚報的早期生涯,描述了從記者打字、編輯審稿、鑄字排版到印刷發行的十九道繁瑣工序,這本身就是「垂直權威」的物理體現——將一個想法傳遞給大眾,需要一個龐大、複雜且昂貴的工業流程。

然而,數位革命的颶風徹底摧毀了這個講堂。網路和社群媒體的出現,相當於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個功能強大的麥克風,而且這個麥克風可以即時將聲音傳遍全球。講堂的牆壁倒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無比巨大、嘈雜且混亂的「水平廣場」。在這個廣場上,資訊不再是從上往下傳遞,而是在無數個體之間「水平」流動。任何一個人,無論他是誰,都可以發布訊息,可以評論、轉發、質疑甚至扭曲別人的訊息。這就是路斯布里格所說的,從「垂直世界」到「水平世界」的根本轉變。

這個轉變帶來的第一個直接後果,是新聞業經濟基礎的崩塌。在那個舊講堂裡,報紙的收入主要來自兩方面:讀者付費和廣告商付費。但在這個新的水平廣場上,絕大多數資訊都是免費的。當人們習慣了免費,就很難再說服他們為那些曾經需要付費的資訊買單。更致命的是,廣告商發現,他們不再需要透過講台上的老教授來接觸群眾。他們可以直接在廣場上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也就是 Google 和 Facebook 這樣的平台)設立攤位,而且效果更好、成本更低、目標更精準。路斯布里格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死亡監控甲蟲」(deathwatch beetle)。就像這種甲蟲從內部悄悄蛀空堅固的木樑一樣,Craigslist 這樣的分類廣告網站,幾乎以零成本的方式,徹底摧毀了地方報紙最豐厚的利潤來源——分類廣告。曾經支撐著無數報社運作的廣告收入,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流失,最終導致整個行業的財務結構搖搖欲墜。

經濟模式的崩潰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危機在於「真相」本身的瓦解。在垂直世界裡,儘管不完美,但專業新聞機構至少扮演著「守門人」的角色,他們有一套流程去篩選和驗證事實。但在水平廣場上,這個守門人消失了。路斯布里格在書中開篇就用川普的「瑞典事件」作為經典案例,完美詮釋了這個混亂的資訊生態系統。整個事件的源頭,可能只是一個帶有強烈偏見、手法粗糙的「類紀錄片」;接著,它被一個主流媒體(福斯新聞)放大;然後,被一個極具影響力的人物(美國總統川普)當作事實來引述;最後,透過社群媒體的病毒式傳播,這個混雜著部分真相、大量扭曲和謊言的「資訊病毒」迅速感染了全球數億人的認知。

在這個過程中,瑞典當地媒體辛苦的查證和澄清,就像試圖用一杯清水去稀釋一片被污染的汪洋。他們的報導是理性的、嚴謹的,但也是需要付費的、傳播速度緩慢的。路斯布里格尖銳地指出這個弔詭的現象:「混亂的資訊是免費的,而優質的資訊是昂貴的。」真相被鎖在付費牆構成的「門禁社區」裡,而謊言和謠言則在廣場上自由奔竄,暢行無阻。這就導致了漢娜・鄂蘭所描述的可怕後果:「用謊言系統性地、完全地取代事實真相的結果,並不是謊言會被當成真理,真理會被當成謊言,而是我們賴以在現實世界中定向的感覺——而真假之間的範疇正是這種心智工具之一——正在被摧毀。」當人們連判斷真假的基本能力都喪失時,社會賴以運作的共識基礎也就隨之瓦解。

因此,路斯布里格的第一個核心論點,實際上是對一個時代的告別輓歌。他告訴我們,新聞業的危機並非僅僅是報紙印量下降那麼簡單,而是一整個生態系統的崩潰。這個崩潰包含了經濟模式的失效、權威結構的解體,以及最根本的——社會對於「事實」和「真相」的共識正在被侵蝕。我們從一個資訊相對稀缺、權威相對集中的垂直時代,墜入了一個資訊爆炸、真假難辨的水平混亂時代。這不僅是新聞業的挑戰,更是整個民主社會面臨的生存危機。

第二個核心論點:十字路口的抉擇——《衛報》的「開放新聞」實驗

面對上述那個崩潰的舊世界和混亂的新世界,所有新聞機構都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許多機構的反應是防禦性的、保守的。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把舊講堂的門窗鎖得更緊,試圖把網路當作另一個發送傳單的管道,也就是簡單地把報紙內容搬到網上,然後築起高高的付費牆,希望能守住最後的價值。他們的心態是「在網上」(on the Web),而不是「屬於網路」(of the Web)。

然而,路斯布里格和他在《衛報》的團隊,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一條路。他們意識到,水平廣場的出現是不可逆轉的,與其抗拒,不如擁抱它。他們決定走出講堂,走進廣場,學習用廣場的語言和規則來重新思考新聞業。這就是「開放新聞」(Open Journalism)理念的誕生,它是《衛報》應對這場危機的核心戰略,也是路斯布里格在書中花費大量篇幅闡述的實踐與反思。

要理解「開放新聞」,我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場角色的轉變。傳統的記者和編輯是「內容的生產者和發布者」,他們單向地提供成品。而在「開放新聞」的理念下,他們的角色更像是「對話的發起者和社群的管理者」。這意味著幾項根本性的轉變:

首先,是從「成品」到「過程」的轉變。傳統新聞報導像是一座雕塑,記者精心打磨,完成後呈現給公眾,作品即告完成。而開放新聞更像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公共建築工程。路斯布里格的團隊意識到,在網路時代,新聞的發布不再是新聞工作的終點,而往往是起點。當一篇報導上線後,真正的生命力才剛開始。讀者會提供新的線索、指出錯誤、分享個人經驗、提出不同觀點。因此,《衛報》開創了「即時部落格」(Live-blogging)這一形式,尤其是在體育賽事和重大突發新聞中。記者不再是等到事件結束後才交出一篇總結性的報導,而是在事件進行中,不斷更新資訊、分享觀察,並與讀者的評論即時互動。這使得新聞報導本身變成了一個動態的、不斷演進的過程,讀者從被動的接收者,變成了過程的參與者。

其次,是從「獨佔」到「連結」的轉變。在舊的垂直世界裡,報社之間壁壘分明,互為競爭對手。引用對手的報導而不註明出處被視為抄襲,而主動為對手增加流量更是不可思議。但在水平的網路世界裡,「連結」(link)是其基本精神。路斯布里格和他的數位先驅同事們,如艾蜜莉・貝爾(Emily Bell),很早就領悟到,在資訊的海洋裡,沒有任何一個機構能壟斷所有最好的內容。因此,他們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極具顛覆性的原則:「做你最擅長的事,然後連結到其餘的」(Do what you do best, and link to the rest)。這意味著《衛報》的網站不再是一個封閉的資訊孤島,而是成為了一個資訊樞紐。它會大方地連結到《紐約時報》、 BBC,甚至是競爭對手的報導,只要那些報導能為讀者提供更多價值。這不僅體現了一種自信,更重要的是,它遵循了網路的原生邏輯,從而贏得了網路原生世代的尊重。

再者,是從「權威之聲」到「多元社群」的轉變。傳統的評論版面,是由少數幾位領著高薪的專欄作家,向大眾傳授他們的智慧。路斯布里格反思了這種模式的局限性,並支持創立了名為「評論是自由的」(Comment is Free, CiF)的平台。這個名字源於《衛報》傳奇總編輯 C.P. 史考特的百年社論名言:「評論是自由的,但事實是神聖的。」CiF 的革命性在於,它打破了專業評論員的壟斷,向更廣泛的作者群體開放,包括學者、活動家、政治人物,甚至是普通讀者。更重要的是,它在每一篇文章下方都設置了評論區,讓讀者可以直接與作者及其他讀者進行辯論。

這場實驗帶來了巨大的混亂和挑戰。評論區時常充滿謾罵、偏見和人身攻擊,讓許多習慣了被仰望的專欄作家感到極度不適。然而,它也催生了前所未有的思想碰撞。在最好的時候,CiF 成為了一個充滿活力的公共領域,不同背景、不同立場的人們在這裡激烈交鋒,共同深化了對許多複雜議題的理解。這就是路斯布里格所追求的「互惠」(mutualisation)——承認讀者不僅僅是消費者,他們本身就是知識和觀點的來源。他用荷蘭記者尤里斯・盧因迪克(Joris Luyendijk)報導金融城的例子來說明,一個承認自己「無知」並邀請讀者共同探索的記者,反而能比傳統的「專家」記者,揭示出更深層、更真實的畫面。

最後,《衛報》的「開放新聞」實驗,還體現在利用群眾外包(crowdsourcing)的方式進行調查報導。當英國爆發國會議員濫用開支的醜聞時,洩漏的文件多達數十萬份,遠非一個新聞編輯室的人力所能處理。《衛報》開發了一個簡單的應用程式,邀請讀者一起來審閱這些文件,標記出可疑之處。成千上萬的讀者參與進來,形成了一股強大的集體智慧,大大加速了報導的進程。這再次證明,「我們的讀者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種可以被轉化為強大新聞生產力的方法論。

當然,路斯布里格也坦承,「開放」的道路充滿荊棘。它帶來了內容品質管控的難題,加劇了編輯室內部的文化衝突(數位派與傳統派的矛盾),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未能解決核心的盈利問題。然而,他堅信,這是唯一通往未來的道路。因為「開放」的精神,恰恰是網路時代的核心精神。一個封閉、傲慢、不願與受眾互動的新聞機構,在新的水平世界裡,注定會被邊緣化,最終被遺忘。這場實驗的本質,是試圖在一個去中心化、多元發聲的時代,為專業新聞機構重新找到一個既能保持核心價值,又能與新環境共生的位置。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