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心智模型第四卷:經濟學與藝術》(七)

第七部分:效率(Efficiency)- 理想的彼岸與現實的航程

想像你在玩一個電子遊戲,目標是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最高的分數。你會怎麼做?你不會去攻擊那些分數低的小怪,也不會在地圖的無關角落裡閒逛。你會精確地計算出一條最佳路線,專注於攻擊那些高分值的目標,用最少的動作換取最大的回報。這個過程,就是追求「效率」。效率,簡單來說,就是以最少的投入(浪費)獲得最大的產出

在經濟學中,「效率」是一個更為精確且核心的概念。它描述的是一個經濟體中資源配置的理想狀態。最經典的定義被稱為 「帕雷托效率」(Pareto Efficiency),以義大利經濟學家維爾弗雷多·帕雷托(Vilfredo Pareto)的名字命名。一個系統如果達到了帕雷托效率,就意味著你不可能在不損害任何其他人利益的情況下,讓某一個人的狀況變得更好。

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例子來理解。假設一個島上有兩個人,A 和 B,以及 100 個椰子。如果 A 擁有 60 個,B 擁有 30 個,那麼這個系統是「無效率」的,因為地上還有 10 個無人認領的椰子。我們可以把這 10 個椰子給 B,讓 B 的狀況變好,而 A 的狀況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如果 A 擁有 99 個椰子,B 擁有 1 個,儘管這種分配極度不公平,但它卻是「帕雷托有效率」的。因為此時所有的椰子都已被分配,你如果想讓 B 的狀況變好(多得到一個椰子),就必須從 A 那裡拿走一個,這就損害了 A 的利益。

這個概念非常重要,它揭示了「效率」這個詞在經濟學中的特定含義:它只關乎資源是否被「充分利用」,而與「公平」或「正義」無關。 一個極度貧富不均的社會,完全可能是一個帕雷托有效率的社會。這提醒我們,當我們談論要提高經濟效率時,必須要清楚我們追求的是什麼樣的效率,以及這種效率可能會帶來什麼樣的社會後果。

在理論上,一個完美競爭的市場經濟,其最終目標就是透過供給與需求的自由互動,自動地走向帕雷托效率。在這個理想國裡,沒有任何資源被浪費。公司以最低的成本生產出消費者最想要的產品,並獲得合理的利潤;消費者則以最接近他們願意支付的價格,買到最高品質的商品。所有人的需求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

然而,現實世界遠非如此。通往帕雷托效率的航程充滿了礁石與風浪。首先,世界是動態的,效率是一個移動的目標。 就像書中提到的思維實驗,一個原本有效率的水果市場,可能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乾旱而瞬間變得無效率。蘋果的供給消失了,人們的需求無法滿足,整個系統需要重新調整,尋找新的平衡點。效率不是一個可以一勞永逸達到的靜態終點,而是一個需要不斷適應和調整的過程。

其次,資訊的不對稱是阻礙效率的一大障礙。在一個理想的市場中,所有參與者都擁有完全的資訊。但在現實中,買家和賣家掌握的資訊往往是不對等的(這呼應了我們在「格雷姆定律」中討論的「檸檬市場」問題)。當資訊不充分或不對稱時,資源就很難被配置到最能發揮其價值的地方。

再者,人類的非理性行為也常常讓市場偏離效率的軌道。經濟學家索爾斯坦·范伯倫(Thorstein Veblen)提出的「炫耀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就是一個例子。人們購買某些商品,不是因為其使用價值,而是為了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財富和地位。這種為了「信號」而進行的消費,會將大量的社會資源從滿足基本需求的生產中,轉移到製造奢侈品上。從帕雷托效率的角度看,這或許是有效率的(因為富人的「炫耀」需求得到了滿足),但從更廣泛的社會福祉角度看,這可能是一種巨大的資源錯配。

那麼,這個看似抽象的理論模型,能為我們理解現實世界提供什麼樣的洞見呢?書中提供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歷史案例,用「效率」作為一個隱喻的透鏡,來分析 20 世紀中期墨西哥政府如何處理漫畫書產業的爭議

在當時的墨西哥,漫畫書是一種極其流行的大眾媒介,讀者遍及各個年齡層和社會階層。然而,其內容——常常涉及情愛、暴力和對傳統價值的挑戰——也引發了強烈的社會反彈。天主教會、家長團體等各方勢力紛紛向政府施壓,要求對漫畫書進行審查甚至 outrightly ban them 。

這讓政府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一方面,反對者的聲音強大且不容忽視,完全置之不理可能會動搖政府的統治根基。另一方面,漫畫書產業是一個龐大的經濟體,養活了成千上萬的出版商、印刷工人和攤販,同時它也與報業集團緊密相連,這些媒體大亨是政府重要的政治盟友。更不用說,還有數百萬的讀者構成了這個產業的廣大基礎。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極端的決策——無論是全面禁止還是完全放任——都會嚴重損害某一方的利益。於是,墨西哥政府採取了一種巧妙的平衡策略。他們成立了一個「漫畫書內容審查委員會」。但這個委員會的設計卻大有玄機:它被賦予了審查的「權力」,卻沒有被賦予執行的「實力」。它可以開出罰單,但無法強制司法部門去收取;它可以要求出版商接受問訊,但無法命令警察去逮捕他們。

這個委員會的存在,就像一個緩衝器和壓力釋放閥。它讓那些反對漫畫書的人感覺自己的訴求得到了回應,有了一個可以去抗議和申訴的官方渠道,從而安撫了他們的情緒。同時,由於委員會缺乏實質性的懲罰能力,出版商的業務並未受到根本性的影響,可以繼續出版和銷售。整個產業的經濟利益得到了保障,廣大讀者的娛樂需求也得到了滿足。

如果我們用帕雷托效率的邏輯來審視這個局面,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對應關係。在當時墨西哥關於漫畫書的「市場」中,所有相關方的利益都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你無法讓任何一方的狀況變得更好,而不同時讓另一方的狀況變得更糟。如果政府加強審查,滿足了保守派,就會損害出版商和讀者的利益;如果政府廢除委員會,滿足了出版商,就會激怒保守派,損害政府自身的穩定。墨西哥政府的策略,雖然從道德或內容管制的角度看可能顯得「和稀泥」,但從維持社會系統「帕雷托效率」的角度看,卻是一個非常高明的政治操作。它在一個充滿衝突的環境中,找到了一個能讓系統繼續運轉下去、不至於崩潰的「次優解」。

書中還從另一個角度探討了效率,即資訊效率,並以 「第三空間」(third places)如酒館和咖啡館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為例。

一個市場要有效率,資訊的自由流動至關重要。人們需要一個場所來交換資訊、交流觀點、形成共識。在現代社會之前,酒館和咖啡館等公共空間就扮演了這樣一個關鍵角色。這些地方是社會的「leveler」(夷平器),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可以在這裡相對自由地混合、交談。在這裡,關於莊稼收成、商品價格、政治動態的各種資訊得以匯集和傳播。

更重要的是,在這些「第三空間」裡,資訊不僅僅是被分享,它還變成了 「共同知識」(common knowledge)——也就是說,我知道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你知道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這件事…… 這種共同知識的建立,對於集體行動的產生至關重要。當人們私下裡都對當局不滿時,可能沒有人敢率先行動。但當他們在酒館裡,透過公開的討論,意識到這種不滿是普遍的、是大家共享的,那麼發起反抗的風險感知就會大大降低。書中提到,美國獨立戰爭的許多早期思想和串聯,就是在殖民地的酒館裡醞釀的。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效率不僅僅是關於物質資源的配置,也關乎資訊和知識的配置效率。創造一個能夠讓不同觀點自由碰撞、讓資訊能夠低成本流動的環境,是提升任何一個組織或社會整體效率的關鍵。

總結而言,「效率」這個心智模型,遠不止於「把事情做得更快更好」。它是一個關於資源配置、系統平衡和資訊流動的深刻框架。帕雷托效率的定義提醒我們,效率本身是一個價值中立的工具,它並不保證公平。墨西哥漫畫書的案例則展示了,在複雜的現實世界中,維持一種「不讓任何人變得更糟」的次優平衡,有時是一種務實的智慧。而「第三空間」的例子則強調了,真正的效率,根植於開放和自由的資訊交流之中。最終,這個模型促使我們去思考:我們在追求效率時,到底在最佳化什麼?我們是否看到了這種效率可能帶來的全部後果?以及,我們是否為資訊的自由流動,創造了足夠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