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量子計算的批評(一)

 

這部影片的核心,源自一位在劍橋大學獲得應用數學與量子計算博士學位的研究者,她對這個曾經全心投入的領域,進行了一場深刻且誠實的反思。影片的主要論點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層次:

  1. 硬體發展神速,但軟體停滯不前: 量子電腦的物理構建(硬體)在過去幾年取得了驚人的進展,但能讓這些電腦發揮作用的演算法(軟體)卻令人失望地陷入瓶頸。
  2. 量子電腦的根本誤解與「測量問題」: 大眾甚至許多非專業人士普遍誤解了量子電腦的運作方式。它並非萬能的超級電腦,其強大的「量子並行性」被一個名為「測量」的根本性限制所束縛,這使得演算法的設計極其困難。
  3. 量子化學與量子機器學習的應用困境: 儘管量子化學和量子機器學習曾被視為最有前景的應用領域,但深入研究後發現,它們同樣面臨著難以克服的理論與實際障礙,所謂的「指數級優勢」在許多情況下並不存在。
  4. 量子模擬的真實潛力與未來展望: 儘管前述領域充滿挑戰,但「量子模擬」作為量子電腦最原始的構想,依然是最有潛力、最可能在近期實現真正價值的應用方向。

現在,我們將運用費曼學習法,逐一深入剖析這些論點,彷彿要將這些複雜的概念教給一個完全不懂的人。

第一部分:硬體與軟體的巨大鴻溝,以及對量子電腦的根本誤解

論點一:硬體發展神速,但軟體停滯不前

想像一下,你是一位天才汽車工程師,花了畢生精力,終於打造出一具前所未見的超級引擎。這具引擎的馬力、效能和潛力,都遠遠超越了歷史上任何內燃機。在過去的五年裡,你和你的團隊不斷改良它,從最初只能勉強運轉,到現在它已經是一台穩定、強大、擁有數千個汽缸的動力猛獸。這就是今日量子電腦「硬體」發展的寫照。

影片的講者,一位前量子計算博士,首先向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幅令人振奮的圖景。她提到,在 2020 年她離開學術界時,當時最頂尖的量子電腦公司,如 Google,其處理器的「量子位元」(qubit)數量大約只有幾十個,頂級的也就在 50 個左右。量子位元可以被粗略地理解為量子電腦的運算單元,就像是傳統電腦裡的位元(bit)一樣,但功能更為強大。數量越多,理論上計算能力就越強。然而,僅僅五年後的今天,像 IBM 這樣的公司已經展示了超過一千個量子位元的處理器,並且提出了清晰的發展藍圖,預計在未來幾年內達到數萬甚至十萬量子位元的規模。

這就像是我們的超級引擎,在短短五年內,汽缸數從 50 個暴增到超過 1000 個,而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持續擴充。從工程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要控制這麼多微觀世界裡極不穩定的量子位元,讓它們彼此協調運作,同時又要隔絕外界環境的任何微小干擾(稱為「退相干」),這其中的技術挑戰是難以想像的。然而,全世界的物理學家和工程師們確實做到了,他們正在穩步地實現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所以,在硬體層面,量子電腦的未來一片光明,我們似乎真的走在一條通往強大計算機器的正確道路上。

但是,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講者之所以在五年前對這個領域感到擔憂,甚至選擇離開,並非不相信硬體能被造出來,而是她質疑:「就算我們造出了這台擁有無敵引擎的超級跑車,我們真的知道該怎麼開它嗎?我們有地圖嗎?我們知道有哪些路可以走嗎?」

這裡的「開車技術」和「地圖」,指的就是「量子軟體」或更精確地說,「量子演算法」。演算法是一套指令,告訴電腦如何一步步解決問題。對於傳統電腦,我們有成千上萬種成熟的演算法,可以處理從文書處理、圖形設計到複雜的科學計算等各種任務。但對於量子電腦,情況卻完全不同。

講者指出,這正是她感到失望的地方。儘管硬體突飛猛進,但能夠駕馭這些硬體、解決實際世界中有用問題的新演算法,卻寥寥無幾。自從 1994 年彼得·秀爾(Peter Shor)提出革命性的「秀爾演算法」(Shor’s algorithm),證明量子電腦理論上可以破解現今幾乎所有的網路加密後,整個領域都期盼著更多類似的重大演算法突破,能應用在藥物開發、材料科學、金融建模等領域。然而,三十年過去了,真正具有革命性且被證明有「指數級優勢」(也就是比傳統電腦快上天文數字倍)的新演算法仍然屈指可數。

這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鴻溝:我們手中即將擁有一台前所未有的強大機器,但我們對如何使用它來創造價值,卻依然感到茫然。這就是講者最初的憂慮,也是她現在重新檢視的核心問題:硬體競賽的勝利,是否能彌補軟體開發的停滯?如果不能,那麼我們投入鉅資建造的這些量子電腦,最終可能只是一堆昂貴卻無用武之地的「屠龍之技」。

論點二:量子電腦的根本誤解與「測量問題」

為了讓我們理解為什麼量子演算法的開發如此困難,講者接著剖析了一個關於量子電腦最普遍、也最致命的誤解。這個誤解是:量子電腦並不是一台「做什麼都比較快」的通用超級電腦。

讓我們再次使用費曼學習法,想像你在向一個從未接觸過電腦科學的人解釋這個概念。

首先,我們要打破一個迷思。傳統電腦,從你的手機到控制火箭發射的超級電腦,它們的基本原理是相通的。更快的電腦意味著處理同樣的任務(比如玩遊戲、渲染影片、計算天氣預報)時,花費的時間更短。所以我們很自然地會認為,量子電腦既然更強大,那它應該能讓我們玩遊戲的畫面更流暢,或者用更短的時間處理我們的 Excel 表格。但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講者強調,量子電腦是一種高度「特化」的工具。它不是一把能切任何東西的瑞士刀,而是一把極其鋒利、但只能用來進行特定手術的手術刀。你無法用它來玩《鬥陣特攻》,也無法用它來寫電子郵件。它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它能利用量子力學的奇特規則,在某些「特定類型」的問題上,展現出傳統電腦望塵莫及的計算能力。

那麼,這個神奇的力量來源是什麼?這就是「量子並行性」(Quantum Parallelism)。讓我們用一個生動的比喻來解釋。

想像一下,你面前有一個巨大的迷宮,裡面有數十億條路徑,但只有一條路能通往出口。一台傳統電腦就像一個非常勤奮但頭腦簡單的探險家。它會選擇一條路徑,從頭走到尾,如果發現是死路,就退回來,再試下一條。它必須一條一條地嘗試,直到找到正確的路徑為止。如果迷宮非常複雜,這個過程可能會花上數千年甚至比宇宙年齡還長的時間。

而一台量子電腦,則像一個擁有「分身術」的魔法探險家。它可以一次性派出自己的分身,去探索「所有」的路徑。在一瞬間,它的所有分身就遍佈了迷宮的每一個角落,並且同時到達了每一條路徑的終點。這就是量子並行性的威力,它源於量子位元可以處於「0 和 1 的疊加態」(superposition),也就是同時代表多個數值。當你有 N 個量子位元時,你就可以同時表示 2 的 N 次方個狀態。這意味著,一台僅有 300 個量子位元的電腦,就能同時處理比宇宙中所有原子總數還多的數據狀態。

聽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不就是無敵的計算能力嗎?所有問題不就都能瞬間解決了嗎?

現在,關鍵的「但是」來了,這也就是講者所說的,量子計算的「陷阱」或「測量問題」(The Measurement Problem)。

回到我們的迷宮比喻。雖然魔法探險家的分身同時探索了所有路徑,但當你想要知道「哪一條是正確的路徑?」並試圖去「觀察」結果時,一個奇怪的量子規則會生效:所有的分身會在一瞬間全部消失,只留下一個分身,隨機地出現在某個路徑的終點。你大費周章地施展了這個驚人的分身術,最後得到的卻只是一個隨機的、很可能是錯誤的答案。你無法得知所有分身的探索結果,只能看到其中一個隨機的結果。

這就是量子計算的核心困境。量子電腦確實可以在內部進行大規模的並行計算,但一旦你進行「測量」以讀取答案,量子疊加態就會「坍縮」(collapse)到一個確定的、但通常是隨機的傳統狀態上。所有在計算過程中產生的豐富資訊,絕大部分都在測量的那一刻遺失了。

所以,量子演算法設計的真正藝術和挑戰,就在於如何巧妙地繞過這個「測量陷阱」。一個成功的量子演算法,就像是給我們的魔法探險家下達了一套非常聰明的指令。它不是讓分身們各自亂走,而是讓它們在迷宮中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互動。透過「量子干涉」(Quantum Interference)的原理,那些通往錯誤路徑的分身,它們的「可能性」會互相抵消、削弱;而那條通往正確出口的路徑,它的「可能性」則會被不斷地加強、放大。

經過這一系列精巧的操作後,當你最後進行測量時,雖然結果依然是從眾多可能性中隨機選擇一個,但由於正確答案的可能性已經被放大到接近 100%,你就有極高的機率直接「看到」那個正確的出口。

這解釋了為什麼量子電腦只對特定問題有效。只有那些問題本身具有某種數學「結構」,能夠讓我們設計出這種巧妙的「干涉」演算法,放大正確答案的機率,量子電腦才能發揮其指數級的優勢。而對於那些沒有這種特殊結構的普通問題,比如執行一個遊戲程式,量子電腦的並行計算能力完全無用武之地,甚至可能比你的手機還要慢。這就是硬體和軟體之間那道鴻溝的根本原因,也是接下來我們要探討的,為何在尋找這些「巧妙演算法」的路上,科學家們會感到失望。

(第一部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