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繼續漢娜·鄂蘭《極權主義的起源》的探索。在上一章「極權主義運動」中,我們分析了極權主義在奪取政權之前的組織形式、領袖原則、運作邏輯以及恐怖的早期運用。現在,我們將進入第十二章:「極權主義的掌權」(Totalitarianism in Power)。在這一章中,鄂蘭將集中論述當極權主義運動成功奪取國家政權之後,其統治模式與傳統的專制、暴政或獨裁有何本質的區別,以及它是如何通過對國家機器的改造、對法律的蔑視以及對秘密警察的無限倚重,來建立和維持其全面控制的。
第十二章:極權主義的掌權——運動的持續、國家的虛化與秘密警察的統治
想像一下,那個原本在社會邊緣鼓吹極端思想、組織秘密活動的運動,如今一躍成為了國家的統治者。這是否意味著運動的終結和常態的開始?鄂蘭的答案是否定的。她認為,極權主義的掌權,並非運動的終點,而是運動以一種更全面、更系統的方式滲透和控制整個社會的開始。
「永久革命」的弔詭:運動凌駕於國家之上
鄂蘭指出,極權主義政權的一個核心特徵,就是運動(Movement)始終凌駕於國家(State)之上。這與傳統的革命有著本質的區別。傳統的革命,在奪取政權之後,往往會致力於建立新的國家機器和法律秩序,革命的激情會逐漸消退,讓位於日常的行政管理。即使是一黨專政,其目標也是鞏固國家權力,並利用國家機器來推行其政策。
然而,極權主義政權卻反其道而行之。它們並非將運動融入到國家結構之中,而是將國家虛化為運動的工具和外在的門面。真正的權力中心始終掌握在運動的領袖和核心組織手中,而非名義上的國家政府機構。
鄂蘭引用了托洛茨基「永久革命」(permanent revolution)的口號來形容這種狀態,儘管她也承認,托洛茨基的理論與極權主義的實際運作並不完全相同。但這個口號的確捕捉到了極權主義統治下那種永不休止的、以破壞現狀為樂的「革命」動力。
這種運動凌駕於國家之上的現象,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 權力中心的不確定性:在極權主義國家,名義上的政府機構(如議會、內閣)往往只是橡皮圖章,真正的決策權掌握在運動的領袖及其核心圈子手中。這個核心圈子的組成和運作方式往往是秘密的、不透明的,使得外部世界很難了解其真實的權力結構。
- 職能的重疊與衝突:極權主義政權往往會刻意製造國家機構與運動組織之間的職能重疊和權力衝突。例如,納粹德國同時存在著傳統的國家部委和黨的各種機構,它們之間常常為爭奪權力而明爭暗鬥。這種混亂的狀態,反而有利於領袖的獨裁統治,因為他可以利用這種矛盾來平衡各方勢力,並確保沒有任何一個機構或個人能夠挑戰他的權威。
- 法律的虛置與法令的盛行:極權主義政權雖然可能保留甚至制定一部憲法,但這部憲法往往只是裝點門面,並無實際約束力。真正的統治是通過領袖的意志和運動的法令來進行的。法令具有隨意性和臨時性,可以根據運動的需要隨時更改,這使得整個社會都處於一種法律不確定的狀態。
- 「敵人」的持續製造:正如我們在上一章討論過的,極權主義運動需要不斷地製造敵人來維持其內部的凝聚力和鬥爭的動力。即使在奪取政權之後,這種製造敵人的機制依然在運作。國內的「階級敵人」、「種族敵人」以及來自外部的「帝國主義敵人」,都是維持運動持續緊張狀態的必要手段。
用費曼學習法來理解運動與國家的關係:想像一個劇團(運動)接管了一個正規的劇院(國家)。
- 在正常的劇院裡,劇院的經理和行政人員負責日常運營,演員們則按照劇本演出。
- 但是,在這個被劇團接管的劇院裡,劇團的團長(領袖)和核心演員(精英組織)才是真正說了算的人。劇院原來的經理和行政人員(國家官僚)可能還在,但他們只是聽從劇團的安排。
- 劇團並不滿足於演出固定的劇目,他們不斷地修改劇本,更換演員,甚至拆毀舞台,目的是讓整個劇院都處於一種不斷「革命」、不斷「運動」的狀態。
- 他們宣稱,這種不斷的「運動」才是劇院的真正生命力所在,任何試圖讓劇院恢復平靜和秩序的努力,都是對「革命」的背叛。
鄂蘭認為,極權主義國家就是這樣一個被「運動」所劫持的「劇院」。它不再是一個穩定的、以法律為基礎的政治實體,而是一個服務於運動無限目標的工具。
秘密警察:極權主義統治的核心支柱
如果說運動是極權主義的靈魂,那麼秘密警察(Secret Police) 就是其骨骼和肌肉,是維持其恐怖統治的核心支柱。鄂蘭對極權主義國家的秘密警察給予了極大的關注,認為其功能和地位遠遠超出了傳統意義上的警察。
- 超越法律的權力:極權主義國家的秘密警察,其權力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他們可以直接逮捕、審訊、關押甚至處決任何人,而無需經過任何司法程序。他們是領袖意志的直接執行者,是國家恐怖的化身。
- 「客觀敵人」的製造者與消滅者:秘密警察的主要任務,並非偵破已經發生的犯罪,而是根據運動的意識形態,來識別和消滅那些被認為是「客觀敵人」的群體。正如我們前面討論過的,「客觀敵人」的標準是隨意和不斷變化的。秘密警察的任務,就是將領袖的這種隨意性轉化為系統性的恐怖行動。
- 社會的全面滲透與監控:極權主義國家的秘密警察,其觸角遍及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他們通過線人、告密者和各種技術手段,對民眾的思想和言行進行全面的監控。其目的是製造一種無所不在的恐懼氛圍,使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時刻處於監視之下,從而扼殺任何反抗的念頭。
- 集中營的管理者:秘密警察是集中營和勞改營的直接管理者。這些場所是極權主義統治最極端的表現形式,是其旨在徹底剝奪人的尊嚴、改造人性的「實驗室」。秘密警察在其中扮演著劊子手和「科學家」的雙重角色。
- 與普通警察的區別:鄂蘭強調,極權主義的秘密警察與傳統國家的警察(包括專制國家的秘密警察)有著本質的區別。傳統警察的主要職能是維護社會治安和執行法律,即使是專制國家的秘密警察,其主要目標也是鎮壓明確的政治反對派。而極權主義的秘密警察,其目標則是統治整個社會,消滅一切潛在的「不穩定因素」,並按照意識形態的要求來塑造「新人」。他們不僅僅是國家暴力的工具,更是極權主義意識形態的積極實踐者。
用一個比喻來說明秘密警察的角色:想像一個身體裡佈滿了癌細胞的病人。
- 傳統的醫生(普通警察)可能會試圖切除那些已經明確的腫瘤(鎮壓政治反對派)。
- 而極權主義的「醫生」(秘密警察)則認為,整個身體都可能潛藏著癌細胞(客觀敵人)。他們的任務不僅僅是切除已知的腫瘤,更是要不斷地檢查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清除一切可疑的細胞,甚至不惜損害健康的組織,以確保「癌症」永遠不會復發。他們最終的目標,是要按照自己的藍圖,來「重塑」這個身體。
鄂蘭認為,秘密警察在極權主義國家中所扮演的這種核心角色,是其與傳統專制統治最顯著的區別之一。它標誌著國家權力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滲透和控制,以及恐怖的常態化和系統化。
現實的虛構化:集中營作為極權主義的「實驗室」
在分析極權主義的掌權時,鄂蘭對集中營(Concentration Camps)和滅絕營(Extermination Camps) 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她認為,這些場所並非僅僅是極權主義進行大規模屠殺的工具,更是其實現意識形態虛構世界的「實驗室」。
- 剝奪法律人格:進入集中營的第一步,就是剝奪囚犯的法律人格。他們不再被視為公民,甚至不再被視為法律意義上的「人」。他們的生死完全掌握在統治者手中,不受任何法律的保護。
- 摧毀道德人格:在集中營裡,統治者通過各種極端殘酷的手段(如飢餓、苦役、酷刑、羞辱),來摧毀囚犯的道德人格。他們被迫做出各種違背良知和尊嚴的行為,例如為了生存而相互告密、爭搶食物,甚至參與對其他囚犯的迫害。其目的是證明,在極端的環境下,人與動物無異,所謂的道德和良知都是虛幻的。
- 消滅個體獨特性:集中營的最終目標,是消滅人的個體獨特性,將其變成一個完全喪失了個性和意志的、可以被任意操縱的「物體」。囚犯被剝奪了姓名(代之以編號),被剃光頭髮,穿上統一的囚服。他們的生活被高度格式化和非人化,其一切行為都受到嚴密的控制。這種做法的目的是證明,人是可以被「改造」的,可以被塑造成完全符合意識形態要求的「新人」或「非人」。
- 「一切皆有可能」的驗證:鄂蘭認為,集中營是極權主義「一切皆有可能」(everything is possible)這一核心信念的最終驗證場所。在這裡,統治者可以不受任何現實和道德的約束,將其最瘋狂的意識形態幻想付諸實踐。他們試圖證明,人的生命是可以被任意剝奪的,人的尊嚴是可以被徹底摧毀的,人性是可以被完全改造的。
鄂蘭強調,集中營的恐怖,不在於其死亡人數的多少(儘管這本身已經駭人聽聞),而在於其徹底的反人道和反現實的本質。它不僅僅是對生命的剝奪,更是對人之為人的一切基礎的系統性摧毀。
用一個比喻來說明集中營的作用:想像一個瘋狂的科學家,他想證明人可以像機器一樣被拆卸和重組。
- 他把人抓進他的秘密實驗室(集中營)。
- 他首先剝奪了這個人的所有權利和身份(法律人格)。
- 然後,他用各種殘酷的方法來折磨這個人,試圖摧毀他的意志和情感(道德人格)。
- 最後,他試圖將這個人變成一個完全聽從他指令的、沒有任何個性的「零件」(個體獨特性)。
- 這個科學家的最終目的,是要證明他的理論是正確的,即「一切皆有可能」,人可以被徹底地控制和改造。
鄂蘭認為,集中營是極權主義統治最真實、也最恐怖的面目。它揭示了極權主義的最終目標——不是簡單地建立一個強權政府,而是要創造一個完全按照其意識形態藍圖運作的、徹底消滅了人的自由和尊嚴的虛構世界。
總結第十二章:極權主義統治的獨特性
在第十二章中,鄂蘭深刻地分析了極權主義在奪取政權後的統治模式。她指出,極權主義統治的核心特徵是運動凌駕於國家之上,國家機器被虛化為運動的工具。秘密警察取代了軍隊和傳統官僚機構,成為統治的核心支柱,其權力不受任何法律約束,其主要任務是識別和消滅「客觀敵人」,並對社會進行全面監控。集中營和滅絕營則是極權主義實現其意識形態虛構世界、徹底改造人性的「實驗室」。
鄂蘭的分析表明,極權主義統治與傳統的專制、暴政或獨裁有著本質的區別。它不是對現有秩序的簡單維護或修補,而是旨在徹底摧毀一切傳統的政治、法律和道德框架,並建立一個全新的、以意識形態和恐怖為基礎的統治體系。
下一章,我們將探討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核心——「意識形態與恐怖」。鄂蘭將分析意識形態在極權主義統治中所扮演的獨特角色,以及它如何與恐怖手段相結合,共同構成了極權主義全面控制的內在邏輯。